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隐语明眸妾意浓,   相思满簇落花从;   纱扬逸舞柔时静,   不止深情半掩容。      --半掩容    「咦……咦?小师弟,不妙,大大地不妙!」   一名拿著摺扇的青衫男子坐在大厅里,对著一个才刚跨入的高瘦身影煞有其事地讶道。   被唤小师弟的年轻男人停下脚步,轻楞了楞,旋即就要启唇,青衫男子连忙抢先他一步开口:   「别别别!」他站起身,「唰」地一声挥开摺扇,作势阻隔了他未出口的聒语,在心里暗叫一声好险。「小师弟,你不用说,我说给你听就成了。」   小师弟望著眼前大开的摺扇,缓缓地牵起唇瓣,微微一笑。   青衫男子拦截成功,安心地续道:「我说小师弟,我看你印堂微暗,近日可能有麻烦上身,虽不及杀身之祸,但这麻烦似乎来头不小、来势汹汹,你很可能会被缠上好长一阵子,切记注意注意。」他摇头晃脑地,手里的纸扇也呼应着扇起。   小师弟似乎不是很在意他那番话,只无声地笑了笑,表示知晓。   青衫男子见他没所谓地要往内厅走去,扇子一合,搭上他的肩阻止其去势。   「别当成耳边风,也不要不在乎自己。」他俊美到异常妖艳的面容上虽有著笑容,但眼神却隐含深意。   小师弟微怔,然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我听进去了,三师兄。」他轻缓开口,嗓音,好柔好柔。   比之一般男子有些不同,没有如孩童般稚嫩,也无少年时的高亢,更少了成年後的低沉。他的语调并无刻意,但就是柔。   如水般的柔,如风般的柔,如棉絮、如丝绸;不仅极柔,也十分轻软,彷佛是将字句幽雅地吟喃出,而不只是传诉表达。   极之悦耳,极之醉人。   他仅仅出声讲了一句,却差点酥了三师兄全身上下的骨。   「哎哟!小师弟,你饶了我吧。」他险些站不住了呀!只是说了句话,便弄得他脚软手软,这种窝囊事要是传出江湖,他还要不要做人啊?「行行!你就别再说了,我懂你意思,我懂!」赶紧阻止他接下来的言语,冷汗涔涔地扶过一张椅子坐著,摇扇连连,挥去那满脑子的邪恶歹念。   太可怕了,这小师弟,那天生的好嗓子实在太诱人、太让人把持不住,即使师兄弟这麽多年,他还是没法抵抗啊。   他真害怕有哪一天,夜黑风高、打雷闪电,然後他就被那美妙的声音给蛊惑,糊里糊涂地把小师弟压倒在地,做出什麽後悔莫及之事。   轻吁口气,将心神收敛好,三师兄才道:「你可别以为我信口开河,再过几日,我奉师父之命必须下山一趟;大师兄他们没那麽快回来,要是遇上了啥子事,你可得自己多加保重。」他扬起唇,一席话明明就是在表达关心,可那阴魅的笑容却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幸灾乐祸。   但小师弟懂,懂他的三师兄是在担心他。   「留在这里,不会有麻烦的。」他仍旧微笑著,用著那与生俱来的倾醉嗓音轻语。   他一向不太与人群接触,不离开这地方,那麽,安全理应无虞。   三师兄一双细长的美美俊眸瞅著他,半晌,才开口:「你是在告诉我,你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他正了正脸色,隐藏的犀利目光直射向他。   年轻男子顿了-下,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左脸,待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後,他泛出无奈的笑。   「三师兄,你明知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他垂首,温雅的语调低低流泄出。始终那般柔,也那般令人不觉叹息。   「我不知,我什麽都不知。」三师兄皱著眉,不再嘻笑。「我只清楚你这个傻子傻得让人生气。不论咱们再怎麽说,你还是走不出那条瞧不著的界线;不论你自身有再多优点,你仍是顽固地只专注在那唯一的缺点,甚至为此放弃一切可能。从小看著你长大,你敢说咱们一点都不了解你?不管你的容貌生成如何,我们根本就--」   「我知道。」   极为温柔的低喃,阻断了他随著话语而节节高升的恼意,彷佛在燥热的气团中注入沁心的凉水,涓涓细流,纤长轻慢,透明澄澈。   「我知道的,三师兄。」宛若清风拂过,飘扬而抚慰,年轻男子再次缓道,坚定且认真。   天生的缺陷,并不让他怨尤,他反而感谢上苍,因为如此,所以牵成了更多缘分,他才能被师父捡回收养,他才能拥有关怀他的师兄们。   如此过一生,他心中没有遗憾。   三师兄望著他,满腹的提醒教训登时消失无踪,不断在心里暗骂自己窝囊没用.偏偏就是拿他小师弟这表情没法子。   「你这……你这……」被那柔柔的眼神一瞧,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他深叹:「得了得了!我不跟你说了,十几年来,讲得舌头都扭了,你还是听不进,我自讨苦吃没事干啊我。」他撇嘴啧了一声,又摇起扇子。   年轻男子微笑,一贯的温柔。   他非常明白自己能够拥有些什麽,其它的,他不强求,也不奢望。   这样,已经足够了,他不会有遗憾。 爹,我为什麽要嫁?」   娇嫩的鼻音回荡在宽广的凉爽空间里,天真无邪得教人战栗。   「你也十六了,嫁了才能有好归宿啊。」另一微老的男声充满坚持地回答,感觉很像在……防备什麽恶敌。   「为什麽嫁了就有好归宿?归宿能干嘛?拿来吃吗?」跟龟苓膏一样吗?   「什麽拿来吃!」中年男子本来低沉的声音,突然有些岔气。「那表示你以後就可以过著有人疼的好生活。」   「爹,您不疼我吗?」嫩嫩的嗓音好委屈。   「谁说的!?爹最疼的就是你了!」他急忙辩解,绷紧的威严尽数塌垮,辛苦搭建好的城墙堡垒一瞬崩溃。   「那我已经有人疼了,为什麽还要去给别人疼?」她好认真地问著。   「这……」他楞了一下,「爹的疼,和丈夫的疼,是不一样的疼。」他的太阳穴已开始隐隐发疼。   「和哥哥们的疼也不一样吗?」怎麽这麽麻烦?   「不一样!」那几个混帐儿子给她的哪是疼爱!教她文、教她武,更糟的是还教她玩!镇日灌输她奇奇怪怪的思想,害他养出了这麽一个满肚子鬼主意的怪女儿。   「爹,那哥哥他们为什麽不用嫁?」这样才公平啊。   他差点没吐血昏倒。「你哥哥他们是男人!男人怎麽能嫁!」   「只有姑娘家才能嫁吗?」她汪汪大眼无辜地瞅著他。   「那是当然!」总算有点开窍。   「呜……」她好伤心,「那哥哥他们……永远都没有好归宿了。」也没有龟苓膏可以吃,好可怜!   中年男子抬手捏了捏鼻梁,只觉头痛得快炸开了。「你哥哥他们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要乖乖地做个新嫁娘,嫁个好夫婿就成了!」   她疑惑地望著他,美目眨了眨,「爹,我要嫁的人很好吗?」   「你不相信爹的眼光吗?」人家好歹出身名门正派,教出来的孩子理应都是正人君子。「他是个很有为且有礼的青年,你嫁给他,不会吃亏。」他就著自己看过对方几次的印象,说出观感。   「可我根本不认识他啊。」连脸都没见过,怎麽嫁?   他皱眉,困难说明:「从古到今,很多女子的嫁娶,都是这样的。」不是只有她才特别。   「为什麽我要跟人家一样?」别人是别人,她是她啊。   「这……」他节节败退,气血翻涌,快要招架不住。「因为大家都一样!」想不出什麽理由,他牵强道。   「为什麽大家都一样我就要跟著一样?那个一样为什麽就一定是那样?我去请规定要一样的人让我不一样,然後就跟一样不一样行不行?」她略显哀愁地扁了嘴。   啊?   他被那一串「一样不一样」弄得有点晕眩,真想开口问她想要求什麽就直接说,别再东拉西扯拐弯抹角……他心一惊,警戒顿起--   不行!可别著了这古灵精怪女儿的道。   「总之,你必须嫁,日子已经定好,就在下月十五。」他坚定出声,不容她再扰乱。   沉默笼罩。   她很快地皱起秀眉,鼓著软嫩的双颊,可爱的样子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甘愿的瞪视。   中年男子强硬地忽略她气红的美丽小脸蛋,打算义正词严地让她明白他为人父所做的决定。   「你听好--」   「什麽嘛!老顽固!我最讨厌爹了!」她脚一跺,才不理他要说些什麽呢,头也不回地,踹开了书房门,跑了出去。   老、老顽固!?最讨厌!?   他最最怜爱的女儿居然这样骂他!中年男子直楞楞地坐在椅上,严肃的面容下是一颗破碎的琉璃心。   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就……忍著老泪吧。   他是这样想,但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他女儿的胆大包天。   夜晚,丫鬟照例捧了热腾腾的甜汤,弯过回廊,便直往小姐房里去。   丫鬟抬起手,轻敲了敲门。没回应。   「小姐?」丫鬟又敲了敲,这次还加了呼唤。   一片寂静,凉风吹过。   丫鬟觉得奇怪了,小姐平常是不会这麽早休息的。下个月就要出嫁,该不会到现还在闹脾气?   她轻推开门,没见到人,将手中的托盘搁在桌上,往内室走去。   「小姐?」她瞧见床榻上鼓起了一团棉被,才微微放心-边走上前边道:「小姐,您别跟我玩了,我不会每次都被您吓--」   喝!丫鬟瞪大了眼,手上的棉被滑落床绿,就只是跟整齐摆放在榻上的那两盆小盆栽对瞪著。盆底的泥土弄脏了绣被,枝丫上还挂著一张纸条摇啊摇,好不惬意。   丫鬟懂一些简单的字,她艰难地瞪著那张字条,再猛眨眼,确定自己不是看错,深吸口气,吞口唾沫润润嗓,完全准备好,她放声尖叫--   「来人啊!小姐不见了--」   声音划破夜空,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无视於整个宅子的兵荒马乱,无视於每个人脸上惊愕的慌慌张张,那张小纸条还是悠悠哉哉地摇啊摇,上面只乾脆明白地写了三个字--   我不嫁! ☆★☆   她不嫁,她不嫁,她就是不嫁!   都不认识那人呢,管他貌似潘安还是王二麻子,连话都没说过半句,就想她嫁?   爹更是的,一点都不顾她的感受!她都还没闯荡江湖,就得洗手作羹汤,哪有这回事!九个哥哥可以天天到处跑,就只有她要窝在闺房里等别人来迎娶,一点都不公平,爹实在太偏心了!   她想要去听听大哥说过的戏曲,也想要逛逛二哥形容过的市集,还有三哥上次偷偷跑去不知干嘛的青楼;四哥提过的秀明山水,五哥告诉她的街坊杂耍,六哥看过的说书人,七哥赞不绝口的好吃酒馆,八哥去过的什麽镇什麽村,还有小哥的……呃,总之,她想像他们那样见识见识世面。   每次他们回来,都跟她讲外面多好玩多有趣;要求他们带她去,又个个面有难色。哼!她不会自己去吗!   爹老是说,姑娘家最好不要出去抛头露面,她换个装,就不是姑娘了吧?   容湛语拉了拉身上补钉满满的衣裳,这是刚刚跟个男孩买来的,有些味道,但还算合身。摸了摸自己黑油光亮的两条长辫,她拿起也是买来的破布帽,戴上头,把辫子塞了进去;又想到了些什麽,蹲下身,她抓了两把泥胡乱地往脸上一抹呵呵,大功告成!   嘿,这种易装,她小时候就常跟家里人玩,难不倒她。   走出小巷,本来走在人群中还有点放不开,不过很快地,她大眼滴溜溜地亮了起来。   卖糖葫芦的稀奇,铁口直断的稀奇,就连站在客栈外吆喝招客的小二都是大大的稀奇!   她看得目不转睛,又新奇又刺激,一切陌生的事物对她都是那麽新奇。   她并非从未出过门,至少她那个爹每两年都会带著一家子人去姑姑在洛阳的分舵住上几个月。但地点老是一定,也总是来去匆匆,根本没办法让她好好地玩。   满心喜悦又新奇有趣,看著逛著,一个没注意,她撞上了个人。   「对不--啊!」还没来得及道歉,她就被人用力地一把推倒在地。   「滚开点,臭乞丐!」吼声如洪钟,震得她耳朵痛。   抬起眼,就见到个胖得像颗球一样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可以夹死蚊子的面颊上留有两撮小胡子,眼皮上的肉都要掉下来似地望著她,一脸嫌恶;而刚刚推倒她又大声吼的,则是站在一旁长得獐头鼠目的随从。   容湛语瞪著他,看著他从鼻子里哼气。   随从以为她怕到脚软了,很伟大地睥睨著她,期待她求饶--   只闻她喃喃低语:   「大肉球……和恶狐狸。」那颗球长得好像难吃死的红烧狮子头。   「你说什麽!?」随从脸一绿,大声斥喝,目露凶光。「还不快点滚开让大爷过!」怒目横眉地,他举起手上一条长鞭挥了过去。   哎呀!原来是只不讲道理的凶狐狸,她连忙站起来後退两步,险险地闪过。   随从虽想教训她一顿,不过碍於主子在一旁,只好作罢。见障碍清除,就立刻朝著胖男人讨好笑道:「可以过了。」   胖男人抬高看不出是下巴的下巴,傲慢地嗯一声,就摇摇摆摆地往前滚……走去。   一行人凶神恶煞地走向不远处的一摊菜贩,二话不说,便恶霸地动手砸了人家摊子。   「唉,真要命啊,交不出租金,也不用这样……」   「对啊,人家也只是个寡妇和小孩,这样欺人实在是……」   「他们也太爱钱了,农地的租金变得这麽贵,那家人怎麽负担得起……」   街上的人窃窃私语,不过大多只敢站在一旁细声评论这种缺德事,没人愿意出面伸张正义,毕竟,他们这些市井小民惹不起财大气粗的财主啊。   容湛语在旁边听著,大概知道了是怎样的情况,才想著该不该做些什麽,就见刚才那卖她衣服的男孩咚咚咚地跑上前。   「娘!」他著急地排开人群,抱住他跪在地上求情的娘。「我有钱、我有钱!全部都给你们,不要欺负我娘!」他从怀中掏出亮晃晃的银子,当然是刚才他用衣服换来的。   容湛语松口气,没想到她的银子间接帮上了忙。本想如此就没事了,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听到男孩凄惨的哀叫--   她惊慌地回过头,只看到那男孩整个人被鞭打在地!   「你这小子!哪来这麽多银两!?是不是偷了抢了?看我好好教训你!」随从又狠狠地在他瘦弱的身上鞭了一记,登时打得男孩皮开肉绽。   「不要!拜托大爷不要打我的孩子啊!」卖菜的妇人哭叫著扑倒在儿子身上,却被那群人踹打。   围观的人个个不忍卒睹,纷纷别过头,还是没半个人敢吭气。   太过分了!怎麽可以动手打人呢!容湛语想也没想地就怒得脱口大骂:   「欺负弱小妇孺,卑鄙下流!」   本来正打得不亦乐乎的人停下手,所有交换耳语的路人也都静了声,大家都被这大胆的言词惊得楞在原地。   好像是个小孩的声音……糟糕糟糕!会被打死吧?   「谁在说话!?」胖男人气愤地怒吼,脸上的肥肉抖起波浪。   「臭乞丐我!」容湛语突地从胖男人身旁窜出,在大家都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很快地朝他歪著头甜甜一笑。「一路顺风,不用再见。」语毕,她拉住胖男人的腰带使劲全力一扯--   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旁观人群和随从,就见著胖男人的身体像陀螺似,一古脑儿往旁边转去--   「啊啊啊!」圈圈相连到天边,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快让我停下来」很可怕地冲破云霄。   「我来了!」随从紧急上前,奋不顾身地飞扑向正在旋转的主子,停是停了,不过两人也一齐跌进了卖鸡的鸡笼,乒乒乓乓碰隆地摔个狗吃屎。   噗!大家憋笑憋得好难过。   胖男人呸掉嘴里的鸡毛,怒气冲天!   「还站在那里做什麽!?把那臭乞丐给我抓回来!」   听到主子咆哮,其馀的手下急急收起想大笑的冲动,结群开始奔跑逮人。   容湛语转头一望,不得了,尘土飞扬呢!   她才离家不到一天,就被人追杀,这些遭遇比哥哥们的厉害吧?   可不能在这里让人抓住,她还想去偷看那个要娶她的家伙,顺便叫他打消念头咧……   希望那个妇人赶快带著儿子去躲起来,才不枉她跑得这麽腿酸啊……她往小巷中奔,也不管是通到哪里,总之就是穿来穿去地逃。   她应该专心点练好轻功,就可以一下子飞上屋顶了,也不用跟那些坏人跑来跑去地玩捉迷藏,好累喔……   她又往後看,发现他们还是不放弃地跟在屁股後面。苦著脸,她连喘气都快来不及。书里面明明说,好心会有好报,原来都是骗人的,呜!   「唉哟!」分了神,她又撞进一个人的怀里。「好痛……」她的鼻子……今天怎麽老撞到人?   「没事吧?」   一声极柔雅的温和嗓音在她头上响起,像在吟曲似,又轻又软,也像微风吹过,暖暖的,让人舒服得骨头都酥了--   「小心!」尉迟昭见这撞上自己的少年好像就要往後倒,连忙舒臂揽住「他」的身子。   柔软的触感隔著几层衣物传递而来,他吃一惊,赶紧放了开。   是……是个小姑娘?   他面颊泛红,耳朵发热,庆幸斗笠上的面纱遮作了脸,才没那麽尴尬。   容湛语摊坐在地上,晶莹的眼眸里满是困惑,还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突然腿软坐下了……膝盖好像被融掉一样,没力了。   跑太累了吗?   她瞪著在眼前飘动的一袭黑衫,然後将视线慢慢往上移,瞧见了一个戴著斗笠的高瘦男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因为被斗笠和面纱遮住了,但可以略略觑到男人乾净的下巴,还有温润的双唇……   「你没事吧?」尉迟昭见她直盯著自己没有反应,还以为撞伤了她,轻轻地出声问道。   容湛语忘了後面的追兵,也不记得要站起来继续跑,她只是凝视著那白色纺纱下的唇瓣缓缓开启,然後从优美漂亮的唇里逸出那麽样温柔轻软的声音……   看著看著,她傻住了。   这个人讲话……好……好好听!   「在这里!」   吵杂的噪音将她从天籁的馀韵里硬拔了出来,她顺著吼声往来处一瞧天哪,那些人杀来了!   她跳起娇小的身子才想逃,却发现另一头也被他们的人堵住了。   惨了……她望向身旁戴著斗笠的男人,依他纤瘦的身型和对方的人数来判断,大概也帮不了她什麽忙。   皱著脏兮兮的小脸,她转著脑筋期盼找到一丝希望。   「兔甾子,敢瞧不起咱们!」其中一人迅速地奔上前,手中的木棍就要发狠地往她头顶上打下。   她再一次哀怨起自己的功夫只到不入流的三脚猫程度。没有机会跑,一瞬间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头,就等著疼痛降临。   没有。没有巨击,没有头昏眼花,也没有破皮流血。   什麽都没有。   平缓安静的气流让她奇怪地放下手,就发现她身後那个斗笠男人用袍袖卷住了那支木棍。   他会武功!这看起来像是文弱书生的男人会武功!容湛语张大了眼。   「他奶奶的!你这蒙脸的小子是什麽人?竟然敢管老子闲事!」那手下恶声恶气,没想到半途会杀出个程咬金。   「她只是个孩子。」禁不起这般打。尉迟昭话声还是一样柔,不管对方的态度,也不论对方是什麽样的人。   孩子?容湛语眉头挤在一起,有点想澄清。她不是孩子,虽然她的个头不高,但也有十六岁,生儿子没问题了。   那本来一脸凶恶的手下听了尉迟昭水柔般的话声後,整个人突然楞住,觉得自己四肢开始软麻,还有点头晕。   「你、你--你使了什麽妖法!?」他惊恐,不敢相信对方只说了几个字就害他差点速武器都拿不住。   「在下……」还没解释,尉迟昭就察觉到身後有动静。「小心!」他半旋过身,将容湛语护住,而後手臂一扬,本来柔软的衣袖便像灌了气般膨胀起来.   那举高了手想偷袭的汉子,只感觉到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无形中有股沉稳的力量,将他的举动扎扎实实地给阻住,像是有道透明的墙,就这样挡在他面前。瞠着眼,他粗壮的身体僵住,根本不知该作河反应。   尉迟昭周身,所有想要靠近上前的人,都因将感受到了那异常的暖风而错愕地呆立住。   奇怪,这窄巷哪里来的风?   容湛语更是惊讶,她没想到,他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这这这……」结结巴巴,手还忘记放下的汉子冷汗流了满身。「这小子有古怪!」他大叫一声,维持同样姿势,害怕地拔腿就往後跑。   「这家伙会妖法!」一开始木棍差点掉落的那个手下也赶忙喊叫,很没有义气地逃离现场;虽然他是因为听到他的声音而全身松酥。   一群人本来就觉得情形不对,再听到同伴的警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个个没用地夹著尾巴做了个鸟兽散。   一下子,清空了小巷。   「哼,恶人没胆!」容湛语从小就看自己的哥哥们练武,所以能分辨身旁男子刚露的那一手「妖法」。   这些人,只卖弄体格优势的浅功夫,也难怪他们会被这种纯然的内力真气吓得落花流水。   「你不怕吗?」尉迟昭有些讶异,没想到这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这麽镇定冷静。   「有啥好怕的!」这种你来我往的武斗,她一天不知要看上几回。抬起都是泥巴的小脸,很享受他悦耳至极的说话声音。「你讲话真是好听得紧!」忍不住,她冲口而出。   尉迟昭微微一怔。虽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说过,但他的脸还是不争气地热了。小姑娘的表达方式也忒直接了,他思忖。只是想对方仍是个孩子,难免天真了些吧。   容湛语觉得自己好像把话讲得太坦白了,心口控制不住地跳了下。   她和家里的几个兄长交谈一向是不拘小节的,而跟完全陌生的男子却是头一遭,感觉好像有点不一样呢……   「小姑娘,快回家,别再遇上危险了。」尉迟昭看她又发起楞,放柔了声轻轻提醒著。   容湛语任那晕醉至极的嗓音透入脑海。   「你为什麽遮著脸?」她突地问,没有回应他的叮咛。   他先是顿住,然後对上她认真的大眼睛,半晌,缓缓扬起微笑道:「我长得丑,怕吓到人。」   「长得丑?」丑到会吓人?她皱眉,试图从朦胧不清的面纱底下看清他真正的样子,但除了感受到那自始至终都温柔的视线外,她什麽都没瞧着。   「快回家,别在外面逗留了。」他柔雅催促,转身便要离去。   「你要去哪?」等她发现自己的举措,她已唤住了他。   尉迟昭脚步微停,侧首,斗笠里的表情有些不解。   「你要去哪?」她这次没有迟疑。「我的意思是,你要往哪里走?」她娇软地问道。见他一身行囊,想必是要远行。   他瞅著她,更疑惑了。「我要北往洛阳……」   洛阳!   那个要娶她的人也在洛阳!   巧到她不当成天意都不行啊。   一路上有人结伴同行,好过她独自孤苦伶仃,而且这人懂武,要是再遇上啥麻烦事,还可以充当她的随护!她在心底窃笑,脑子马上动了起来。   很迅速地,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光。   「我娘在我出生不久就死了,我爹上个月也生病去世。」她没说谎,娘的确很早就不在了。不过,对不住啊,爹,我不是故意要咒你死的。「我现在没有家,身上也没有银子,在路边乞讨又被人欺负。听我爹临死前说,我在洛阳还有个亲戚,呜呜……好心的大哥,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一串话里只有第一句是真的。   她哭腔哭调,字字泣血,一双黑瞳泛起可怕的水灾,弄花了整张脸,凄凄诉诉,愁愁哀哀,若天上再适时地打起两个响雷,就更加像是发生了什麽惨绝人寰、天怒人怨、鬼哭神号外加人神共愤之事。   尉迟昭看著她将他的衣袍拿来擦满脸的泪痕泥水,又见她双眼尽红地哭得喘不过气,心中十分不忍。   孤男寡女一同行动实在不妥,虽然他把她当孩子,但她应该也超过十岁了吧……不小心忆起怀中残留的柔软触感,他面颊又红了。   和女人相处经验几乎等於没有的尉迟昭,只知道礼教要谨守,不可坏了小姑娘的名声。一时之间,他心软,却又难以应允。   「小姑娘,我是个成年男子,你若是跟着我,旁人是会说闲话的。」不知道她会不会懂,他只得尽量用简单的话语说明白。   管别人干嘛?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喜欢说长道短就随他们去,她又不痛不痒,她相信他就好了啊。   也不知怎地,容湛语心里已经开始信任他。   事实上,他是好嘛!不仅没有目的地救了她,还好心好意地跟她阐述男女之仪。如果他真没良心,早把她拐骗到什麽暗处卖掉了。   但是,要是他佯装好人……   好吧,如果她真的看错人,就算自己倒楣,她不会有怨言……赌喽!   「呜呜……你不愿意帮我吗?我又要没饭吃了……」她好可怜的哭诉,揪扯著他的不安和怜悯。「你让我跟你去洛阳,我、我扮成男孩嘛!这样就不会怕人说了……呜……」在家里,很多事也是只要落泪就能得逞。   唉,其实坏人好像是她才对。   扮成男孩……尉迟昭看著她,他一开始的确错认了,但这并不表示……   「我肚子好饿喔……呜呜,刚刚那些人又回来的话,我一定会被打死的……」她哭得好像不能呼吸似,最後的那句话,更是给了他本已摇摇欲坠的坚持一记重击。   他有些犹豫地凝睇著眼前哭泣的泪人儿。他行为磊落,心中坦荡,小姑娘穿著男装也就不会招人侧目,如果不帮她,可能真的又会重演刚才的事。若是她因为这样而受了伤或……那……   一想到那种画面,他微微心惊。   听著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久久,尉迟昭低叹了口气。他果真如三师兄所说的那般,一下山就遇上了事……   他注视著只到他胸膛高,而且还在啜泣的小头颅,轻声道:「小姑娘,别哭,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他的话好温柔,像是羽毛般柔和地安抚过她的心。   啊,她实在很喜欢他这样低柔地唤她「小姑娘」……   她没有假装,而是真正因为他的声音而停止了哭泣。她楞楞地抬脸望著那看不见任何表情的白纱。   一如之前,她只能领受到触摸不著的遥远温柔。   「我叫容──」呀!还是别说真名才能避免节外生枝!她急急收回荡漾的心思,硬是转了口:「小十!我叫小十!」这是爹给她取的小名,也就是排行第十的意思。   「在下复姓尉迟,单名一个昭。」他微微一笑,低缓说道:「那麽,小十姑娘,我们先去填饱肚子,然後再上路,好吗?」   他的言语,没有掺进任何杂质,如同他的面纱般纯净。 高朋满座的客栈里,理应是人声鼎沸,但今儿个不知怎地,虽然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可就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像是事前套好了招,个个是又轻又慢地动作,都不让碗筷发出声响,除了要瞠大眼审视打量坐在自己附近的人,还得分神偷瞧那最靠角落的一桌。一顿饭吃下来,夹好的菜不免喂了桌面和地板好几次。   太奇怪了呀!那戴著斗笠的男人。   也不晓得怎麽回事,打从他一进门到现在,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听到的人莫不手酸脚软、头晕目眩,硬汉子也变成了烂柿子。   这种诡异招数,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真是恐怖啊!   是他们所有的人都太不济事,还是江山代换,变得孤陋寡闻了?光是声音就如此骇人,那名男子肯定是个高深莫测的可怕角色、威震天下的绝顶高手、厉害得不得了的神秘武林至尊--   「小二哥,请再给我一壶茶好吗?」   轻轻柔柔的男声悠扬响起,整个客栈一半的人不是掉了筷子跌了碗,就是不自觉地流了满地口水。   「来、来了!」店小二连忙抓回四处分散的魂魄,脚步有些歪斜地捧著热茶,走向角落的客人。   天哪天哪!他这小客栈,一个上午不知毁损了多少碗碟,再这样下去,他生意也甭做了。   「客、客官,茶来了。」虽然这个看不到脸的客官极为客气有礼,但他还是希望他能快快吃完、快快离去……   「谢谢你,小二哥。」见他将茶壶摆放上桌就要转身,尉迟昭轻声道谢,却看到他像锅贴似往地面跌趴下去。   「甭谢甭谢!」店小二狼狈地爬起身,连连摇头,而後用手指塞住耳朵,一溜烟地躲进後头厨房。   「怎麽了,小十?」尉迟昭看她垂头抖著肩膀,还以为她又想哭了。「你肚子疼吗?」怎麽一直摸著呢?   「没有没有!我是感动这馒头好吃呢,我好久没吃到这麽热腾腾香喷喷的一顿饭菜了!」容湛语忙不著痕迹地拭去眼角喷出的泪水,抑制自己别太过分笑出声音。   幸好几天下来,她也听得有些习惯了,不然可真要像这些人一样,犯「软骨症」呢。   尉迟昭见她如此容易满足,唇边漾起一抹笑,但又不免为她小小年纪就饿肚子的遭遇疼惜。   「你慢慢吃,食物还有,不会有人跟你抢的。」他轻声说道。   容湛语听著他说话的语气,摆明著就是在哄孩子。他还真把她当小孩吗?   她看看自己身上新换的乾净男装,宽大的布料遮掩了女性柔美的婀娜曲线;再想到自己虽然洗乾净了脸,但家里人老爱笑她一副长不大的娃儿相,所以他的眼中,还是一直以为她年纪小吧?   容湛语并不明了,尉迟昭出生二十二载,可以说几乎没有跟年轻女子接触过,对於只看外观来猜测年龄,自是会有一些误差。   她也不想戳破,免得这守礼的男人因为男女授受不亲的崇高仪节,把她丢在半路,那就非常糟糕了。   「你不怕我把你吃垮吗?」她咬一口还冒著白烟的热馒头问道。虽然她自己身上还藏有不少之前从家里带出来的银子,但是非到紧要关头,可是不能拿出来使用的,毕竟她现在的身分是「孤苦无依的穷乞儿」。   尉迟昭闻言,扬起淡淡的微笑。「你吃不垮的。」   「你很有钱吗?」她好奇。她实在看不山来,他身上究竟有多少银两。   「只是够用。」他仍旧微微地笑语。   「你人好,武功又强,还有很够用的银子,能遇上你真好。」这回她可是实话实说。她将嘴里的东西吞咽下肚。   武功强?他因笑意而眯了水般的柔眸,只可惜她看不到。   「其实,我只会那一招半式。」   「嘎?」她听不懂,还以为他在自谦。   他轻笑,「我学武是强身,所以只以内功为主,要是对方真的有底子,动起手来,我也是没办法的。」   他内力功底虽然绵深,但也仅止於如此而已,什麽武功招数他一样也没学过,若是对手打他一掌,或是跟他对抗真气,他可能不会轻易受伤,但要是舞刀弄剑起来,他是万万不及。   她大概懂了些。哥哥曾说过的内功外功。「你身子骨很弱吗?」不然怎要强身?   像是没预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侧首缓缓笑道:「那是以前的事了。」   藉著随动作飘扬而起的面纱,他露出了温雅的润唇,弯起的弧度是那样地优美好看。   容湛语大眼发直地瞧著,连撕好的馒头也忘了放进嘴里。   「尉迟昭,你真的长得丑吗?」究竟是丑在哪里?忍耐不住,她出声问。   对於这个问题,她有著大大的怀疑,所以一时不察,就没注意自己脱口直呼了他的名。她极为美丽秀雅的纯净面容专注地瞅著他,就算是扮成男孩,还是无法掩盖那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散发的媚艳。   他轻顿了下,突觉她的语气和她的脸有什麽地方不协调……   他一定是想太多了。从看清她真正的样子後,他就知晓,这小姑娘打扮起来必定会是倾城娇颜。   「真的。不然我也不会遮箸脸了。」尉迟昭缓语,白纱之下的唇,仍是微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唬人……」容湛语嘀咕,半信半疑,但也不好意思当场掀了他的笠帽证实。她撇了下粉色的唇办,「你去洛阳,是要做些什麽?」行商吗?他看起来不像商人。   「是要找人。」他道,淡然的语调里添了些旁人无法察觉的愁意。   三师兄已经多日没有消息,不知是否遇上什麽麻烦或者危险……月前才说没有机会下山离开师门,如今却因为三师兄的失踪而身处异地,他真在想,该不会是三师兄又不正经地在整人;不过如果真是如此,他倒还觉得庆幸,至少师兄是安全无虞的。   顺著路,北往洛阳,先到玉泉庄探听消息,若还是找不到人,那麽--   「怎麽这客栈半点声音也没有?」在守灵还是哀丧?   一道粗声粗气的大嗓门打断了他的沉思,也打破了众人默契维持的静谧,往门口看去,就见两名粗犷的汉子走了进来。   「小二!来些馒头和牛肉,快一点!」两人走到一张木桌前坐下,也不管身旁无声的奇怪,只想填饱扁扁的肚皮,快点吃个过瘾。   本来躲在厨房里的小二赶忙出来替他们倒茶,然後勤快地去张罗吃食。   其中一名有著落腮胡的汉子呷了口茶,顺了嗓子後才道:「这麽热的天还得赶路,真是折煞老子!」   「是啊,要不是欠人恩情要还,真想抱个娘儿们躺在床上睡大觉。」另一名壮硕的汉子嘿嘿笑道。   容湛语皱眉,只觉他们讲话好粗俗,也不小声点……好吧,其实是客栈里太安静。   「不过老子说,那『四方镖局』这阵子可真是鸡飞狗跳,多大来头的镖都不接,容老头和他那一票儿子只顾著找人,最後还把咱们拖下水……老子的天!老子上次见他女儿,还是个在学走路的娃儿呢!」所以为了怕他藉口认不出,容老头还请人画了像让他们带著,摆明就是不接受拒绝。落腮胡汉子连连叹息。   容湛语听到了「四方镖局」和「容老头」几个字,心一跳,手中的茶杯险些惨跌在地。   「怎麽了?」尉迟昭见她有些魂不守舍,关心问道。   「没什麽、没什麽,茶太烫!」幸好背对著那两个人。她吐了吐舌,力持镇定,把耳朵拉到另一边,收回前言,希望他们讲得越大声越好……   「……真想不通那个姓容的娘儿们为什麽离家出走?容老头为她选的夫婿不错啊!还以为能欢欢喜喜凑个热闹喝杯喜酒,结果却被差来寻人……」啊啊,真是烦人。   怎麽大家都知道那个要娶她的人有多不错,就只有她这个要嫁的人不知道?容湛语皱著小鼻头,嘟起嘴吹著杯里的热茶。   「可能娘儿们的心思咱们不懂吧。」他家里那个黄脸婆就是最好例子。「不过,容老头叫咱们上玉泉庄当替死鬼,真是够狠!」   像你们这样娘儿们娘儿们地穷叫,会懂才有鬼呢。   「你不提起我还想当作不晓得呢!除了要一路帮他寻女儿,还要上玉泉庄告诉大庄主,他那还没过门的儿媳妇跑了个不见踪影……」他爷爷的,虽然人家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但这种丢人的鸟屎事拉在头顶上,要维持风度也颇难,难保他们两个信差不会说完就被打成残废,丢出大门曝尸荒野。   「你是不是上次欠容老头钱没还?」不然怎会这样整他们?   「老子还想问你呢!」落腮胡汉子挑高粗眉。   两人对望,然後重重地垂首叹息。   「这玉泉庄,这几年也不知招惹了什麽倒楣煞星,先是被传暗地里做了些肮脏事,接著有人上庄作客又莫名其妙的失踪,现在被毁婚跑了个媳妇,流年不利啊!」更是霉到他姥姥家去了。   一直不语的尉迟昭听到这里,终於微微地皱起眉峰。虽然他不愿这样想,但是……事情有点不对劲。   只闻那壮硕汉子续道:「听说……我只是听说!」他加重撇清,而後压低声,非常神秘地轻声细语:「听人家说,他们庄里其实斗得可厉害了,为了什麽先祖留下的藏宝图,弄得四分五裂。他们是有名武庄,本来没什麽人敢嘴碎,但最近不知怎麽搞的,好像有人解了那藏宝图的谜,所以这事就漏了风声--」   喀喀叽叽的桌椅碰撞声一下子大响了起来,掩盖住了他们的谈话,也把本来寂静的客店弄得吵翻天,一阵飞尘漫天扬起,才眨个眼时间,刚刚还坐得满满的客栈已经有大半的人都离开消失。   「格老子的,那些人赶投胎?」还是肚子痛要拉屎?两个大汉傻了眼。   「怎麽回事?」容湛语放低声,也觉得情形好怪异。   「看来,藏宝图的事很多人都已经听说过了。」尉迟昭淡道。又是一场明争暗斗!虽然他不是为了什麽宝藏,也无意卷入这些暗潮汹涌的是非,但是,三师兄的下落却是不能不寻。「吃饱了吗?」他柔声问她。   「饱了!」她满意的拍拍肚子,还偷眼睨了下那两个狂扫桌上食物的汉子,确定他们没注意到她。   尉迟昭微微笑,「去跟小二哥买几个包子带著,咱们也启程。」 ☆★☆   玉泉庄、玉泉庄,这玉泉庄究竟有什麽古怪?   她要嫁的夫婿是庄内的大少爷,她只是想去偷偷看一下,没想到有一大堆人抢著要去寻宝,连尉迟昭也是要上玉泉庄找人。   该不会跟那两个粗鲁汉子一样是要找她吧?   她很快在心中否认这个可能,毕竟,爹再笨,也不会让个认不出她长相的人来寻。容湛语骑在马上,垂低一双浓密长睫,看著前面那高高瘦瘦的身影牵著马匹缓缓而行。   步行了几天,尉迟昭说要赶路,所以就买了匹马,却又不跟她同乘,只让她一个人坐在马上,然後自己拉著缰绳慢慢走;那,除了背背包袱和不让她脚累走路,到底买马有帮上赶路什麽忙?   她知道,他不愿和她同乘一匹马,是因为男女有别,不能太过亲密;她也知道!他不买两匹马,是因为想地一个「小姑娘」可能没办法驾驭。   这男人,怎麽会如此正直?所谓的君子,大概就是像他这样,有颗不会转弯、不易妥协的脑袋吧?   要不是没买著马车,也就不用这麽辛苦了。她乘在马上颠啊颠,有点摇头晃脑地发晕,大概太热了,只好说些话解闷--   「你真的不上来?」太阳大呢,不累吗?   尉迟昭连转头都没有,直视著前方,轻语:「不必了,我用走的就行。」   容湛语垂著肩膀,这一路上,她吃住赖他、穿用也赖他,他不但没半分不悦,还默默地帮她打点好一切;他对她这麽好,她却谎话连篇地骗他,而且成了他的累赘,这让她心里有一些些愧疚。   可是没办法嘛!不骗人,他就不会让她一起了,顶多……顶多,之後再向他诚心诚意地道歉。   瞅著他的背影,她慢慢地注意到,他的背好直挺,跟他的人一样呢;他的肩膀有形,骨架也匀称;他很高,却有些偏瘦,看他的腰就觉得稍嫌纤细了些,她还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应该壮得如虎熊才有担当,像他这种文文弱弱的样子,没想到也是非常可靠的。   还有他的发,从斗笠底下整齐地披散在背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又黑又亮,好像洒满了银丝在上头般,随著风,随著动作,漾起美丽的光泽,一点也不输她,好几次她冲动得想将那黑瀑般的长发捧来轻抚……此刻她总算可以理解,为什麽她的丫鬟小冬可以把玩她的头发一个早上且乐此不疲了。   她只顾著想,然後轻易察觉到,两人间又弥漫著沉默。   他真的不太爱说话,好像如果她不开口,他大概就这样一天可以不说话。   好寡言。明明声音这麽悦耳,为什麽怕人听呢?容湛语在心底叹气。   虽然他很温柔,为人也极好,但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他其实对人有些淡漠……不是从言语交谈中发现的,而是他的态度;那种温和很真心很暖,却距离感十足,好似他们之间隔了条大河,他在对岸那端对她柔柔微笑,可她却怎麽也渡不过宽广的河流接近他。   就像现在,她识得他这个人,认得他迷醉的嗓音,却看不清楚他是何模样。   「你一直戴著斗笠,都不拿下来吗?」   尉迟昭原是在沉思,身後突然传来这娇嫩的问话,他微怔。缓缓侧首,能感受到她凝视的目光有多麽正经。   「在外头,是不拿的。」徐徐启唇,他简单道。   「可在客栈住宿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拿下过。」虽然他们俩不同房,但却是一齐吃饭的。   顿了下,他淡淡笑道:「我不拿,是怕吓著你。」   她一对细眉绉褶得好深好深。「你怎知我一定会被吓到?」   他没说话,白纱下仍是一片朦胧。   「总有人看过你长什麽样子吧?」她倾身贴向马脖子,试图靠近他些。「有没有嘛?」她好想知道。   「……只有师门里的人。」   还是有嘛!「你会让他们瞧,一定是因为他们能接受。你师门里的人能够平常待你,你怎知我不能?」总而言之,她不相信有人会丑怪到吓怕人。   她更不希望,花了十天半个月的辛苦行程去洛阳,却没能见到同伴一面。   尉迟昭拉著缰绳,默然了好久,几乎要让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因为,这种事情发生过。」缓缓地出声,声音好飘缈,彷佛风一吹,字句就会散了开去,再也找不著任何痕迹。   容湛语登时愣住,好半晌说不出话。   这……这是什麽意思?他……难道说……   望著他颀长的身影,她的心口慢慢泛起一阵酸意,酸到有点刺,有点痛,哽在她胸腔里,每呼吸一次,就跟著微微疼一次。   脑中有个声音回荡不休,教她不敢再问下去。   巨大的沉重感压落下来,容湛语紧盯著眼前的马鬃,然後顺著缰绳看向他修长的手指,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的嘴这么笨过。   「可、可是,我觉得……你很好啊……」垂著头,她喃喃道。一向灵活的脑袋,像被大颗大颗的石头阻塞住了,无法想出更多具说服力的词句。   虽然他们没有认识很多年,但是、但是……她就是这样认定了。   马蹄声「喀咚喀咚」地敲在石子路上,她没了说话的兴致,视线却未曾从他身上移开过。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麽不好的事,只是明白,就算他长得再怎麽丑,她仍是会记得他柔软的声音、好心的帮助。   尉迟昭感到身後的注视,下意识地回首,刚好正她对个正著。   「小十?」坐在马上发呆,会跌下来的。   容湛语回过神,发现他正面向自己,毕竟是姑娘家,被他逮著在偷看,脸上禁不住漾起薄晕。   她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偷偷吸气让自己镇定些。   「小十,」他没想大多,甚至是完全忽略她娇羞的神情。「你可否告诉我,你在洛阳的亲戚唤什麽名、住在何处,我才好带你前往。」他柔声道。   一句温和的问话,渗入她有些混沌的思绪,却没有再给她沉醉於天籁音韵的愉悦舒适,反而拖著她面对残忍现实。   睁著一双水灵晶眸,她只能呆滞地跟他互望。   「啊?」刚好马脚下一个颠簸,震得她回过神,也差点咬到舌头。「呃……」   糟糟糟!她那胡诌出来的远亲根本就不存在啊!她哪知道叫啥姓啥、又住在哪里?虽然姑姑的分舵也在洛阳,但她的目的地是玉泉庄啊!   可她又不能讲,不然才上门就会被戳破牛皮,要是一个出错被拆穿身分,那更是自投罗网!   该怎麽办?   是谁说过,扯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来圆?她从头到尾扯了那麽多谎,不就等不到说真话的一天了?   「弄疼了吗?」见她脸色有异,他以为是因为刚才撞到马鞍的关系。   「嗯?不是……」她抿了抿唇。「其实……其实我也不晓得那个亲戚住在哪里,因为……因为……因为我爹还没讲完就断气了!」成天咒自己爹死,她真是不孝。   艰难地想出个理由,虽然好像有点牵强,但也只有硬著头皮了。   「这样……」他沉吟。「名字呢?你知晓他们的名字吗?」他需要更多线索才能让她找著亲人。   容湛语听得出他有些为难,但是--   「我不知道。」她的良心……都揪在一起了。   见她摇了头,尉迟昭眉间有了褶痕。他并非不愿带著她慢慢找,只是他现在有要事在身,必须先去一趟玉泉庄;道上的江湖人士都已经往洛阳赶,一场争斗在所难免。庄内现在又不安稳,小姑娘跟著他,实在不太方便,但又不能放她单独一人……若有什麽危险,也可能会拖累她……   见他不语,她心急道:「你要丢下我吗?你要丢下我吗?我会很乖的!不给你添麻烦,你让我跟你去,好不好!?」   她弯身扯著马头上的缰绳,急促的心跳连接到他掌中,让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害怕被丢下的恐慌。   尉迟昭睇著那双抓得紧紧的白玉小手,想她家中惨遭变故,顿失依靠,好不容易有人能陪伴她,要是再被抛下,她可能会很伤心……   她还这麽小,怎能忍受一次又一次的离弃?   默思良久,他轻启唇:   「我不会丢下你。」他语调放得极柔:「但是,你答应我,一定要听话,好吗?」他微笑道。   不管现在情况如何,他是忍不下心丢下她,只好走一步是一步。   容湛语闻言,险些从马上跳起来欢呼了!   「我听!我一定听话!你是好人!你真是个大大大好人!」她兴奋地红了脸蛋,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心里想着:等去过了玉泉庄,她一定要诚实地面对他,然後好好跟他道谢。   他头一次被人当面这麽大力赞扬,斗笠之下的面容有些发热。   不知该如何应对,在迷雾般的面纱下,他无声地扬起唇瓣。他的笑,就犹如他的声、他的人,那般深醉,那样雅柔。   她看到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她确确实实在面纱扬起时看到他有著笑意的唇。   呼吸停了下,胸中的鼓噪变得又急又大。她的脸更红,像是熟透了。   怎麽回事呢?她的心跳好快。   「若快点,後天中午就能到达玉泉庄了。」他轻声说道。   「嗯!」她绽出甜美笑靥应著,手心却微微发汗。   走在前面的尉迟昭始终没发现,他身後的小人儿,一直一直压著自己胸口。 洛阳 玉泉庄   占地辽阔,门禁森严,这是玉泉庄给人的一贯印象。   屹立近五十载,庄内有弟子百名,威名远播,就算不是江湖中人,也大多耳闻过这响亮的称号。   容湛语沿著大门旁的梁柱抬高头看,只觉得脖子像要断掉似;自己站在门前,渺小得像只蚂蚁,她怀疑,怎麽有人能推开这麽重的门板?   这玉泉庄,是被窃贼光顾很多次吗?不然围墙怎盖得这麽高?要是轻功差些,又想偷入庄,大概爬也爬死了。   尉迟昭微弯身,对她温和地低语:「咱们要进去了。」   她先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要特地说这句话,而後才想到,他是顾及她到了陌生看起来略显沉寂的庞大庄园心里会有所恐惧。   紧瞅著他上前敲门的身影,一股暖流不觉在心口扩散。   「若不是把我当孩子,才不会管我吧?」她小声地喃语。她是很感激他如此细心啦,但总有种他不是对著的真正她关怀的。   等真相大白那天,他还会费神理会满口谎话的她吗?   她……为什麽要在意这些?反正等她玩完了回家,就得跟他分道扬镳了,就算他对她多生气,或者态度会变化又如何?他们两人终究碰不著面了啊。   垂低眼,这个突然涌上的想法让她感觉不太舒服。   如果……如果到时她说,想和他重新作好朋友,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呢……   「小十,来吧。」   尉迟昭轻软的嗓音将她的魂魄唤了回来。她抬起头,才发现那关得好紧的大门已经打开了!而他正站在守卫身旁向她招手。   瞠著眸,她忘了眨。   不会吧?这玉泉庄,连守门的都会武功吗?她错愕自己怎会没听到开门的声音,更惊讶那没有表情又很像僵尸的门口守卫一看就知道底子扎实。   要无声无息地推开那巨沉的门,功夫底子绝不会马虎。这种人,被派来守门?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玉族宗派,能和她容家「四方镖局」相抗衡的厉害武庄?   可……可是,她家镖局的门僮和仆役只会扎马步啊。   一点都不公平,根本犯规!难怪江湖上每个人都景仰他们、敬畏他们,而把她容家排在後面!   「小十?」尉迟昭回头,看见她还呆站在原地。   「来、来了!」她应一声,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才踏进门槛,身後的大门就被关上。容湛语望著眼前遥望无际、一层过一层的庭园,再抬首看深锁的漆红门板,涌起某种陷入被人无形掌控的窒息压迫中。   气流混沌得几乎教她难以呼吸,总觉得,看不到的暗处好像有几十双眼睛在盯著他们。诡异的感受,彷佛跨进了险恶的森然陷阱。   抬起手,她抓住了尉迟昭的衣袍。   正往前走的他微微一怔,低垂下首,见她咬著粉唇,神色有异。   「怎麽了?」他低低轻问,语气中透出柔和关切。   容湛语摇了摇头,睇到站在前面带路的人正转过来看著她,好像在打量些什麽,让她很讨厌,而且不能忍受。身子一缩,她就问到尉迟昭身後,小手还是抓著他深蓝色的袍子,心中才比较踏实些。   尉迟昭当然也察觉到这庄中不寻常的气氛,看她偎著自己,似乎不愿放手,他略略思索,从包袱里拿出路上备的一顶小布帽。   他轻柔地帮她戴上,然後拉低了些,稍微遮住她的大眼,也盖住了其他人直射向她的视线。   她一楞,摸著自己头上的布帽,仰高了脸凝视著他。   斗笠之下,她看不真切,但是……她就是可以感觉到──   他……好像在对著她笑……   是这麽的……温柔呢。   移开放在她脸上的目光,尉迟昭没有拨掉她的手,只是朝那带路的男子拱拳。   「失礼了。」他用著少见的沉稳语调说道。   男子没有表情的点头,而後才又移动脚步。   容湛语就这样抓著尉迟昭的衣袍跟著走,觉得他传递过来的温度,虽然那麽淡、那麽难以察觉,但却好暖。   心头上烧烧热热的,她紧紧地握住手心中的衣摆,拉下帽沿,她红嫩的唇无法克制地漾出一道美丽的弧度。   玉泉庄虽没有雕梁画楝,但是面积深广,厢房与厢房之间,弯著长长的回廊,又有大小庭园相隔,跨过拱门後的景色也是大同小异,若无人带路,铁定难以分辨东南西北。   两人被带到像是偏厅的房间里,尉迟昭微感疑惑,正待询问,却发现那带路的男子已转过身离去。   「他带咱们到这里来做什麽?」容湛语看到那人走了,便出声问道。   没有招呼,也没有人接应,更遑论对客人最起码的奉茶。把他们丢在这里,这就是名庄的待客之道?   他侧过首,低声道:「可能大庄主有事,分不开身,所以让我们在这里候著。」   那还是可以给一杯茶啊!她皱起眉,只觉对方的态度非常不尊重。   是因为自恃甚高吗?所以不理他们?还是有其它理由?   「累吗?」尉迟昭缓语,似是一点也不在意这种小事。   「不会。」容湛语回他个笑,仍旧依赖地抓著他衣服。「咱们什麽时候能走?」那个无缘的夫婿她没兴趣看了,这庄里这麽奇怪,她不想待。   他敛眸,「如果能问到三师兄的下落,咱们就走;如果不能,那麽……」   「要留下来?」好像会作恶梦。   「如果庄主答允。」他面对讲她,「你不喜欢,是不是?」他垂低眼,瞅着她紧抓不放的小手。   「我--」她鼓著颊,想讲一大堆对这里不好的观感,但一思及他希望自己能听话,又将满腹批评吞了下去。「你留,我也留。」她定定地望著他的白面纱,晶眸澄净。   尉迟昭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轻怔了下,只觉她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让他甚感讶异。如祥扫描,Snow校对   他们两人一路同行,朝夕相处,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孤苦无依的她,很容易将他影射成家人……或者她的个性本就如此乖巧吧。他忖度。   两人就在厅里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终於有人出现。   「尉迟公子,别来无恙?」一名身著白色衣袍的男子,从门外而进。   他面容俊逸、玉树临风,加以儒雅的气息,俨然是一位翩翩公子。   「玉公子。」尉迟昭从椅上站起身,朝他拱手回应。   玉公子?容湛语张大了眼,从帽子下偷看那尔雅微笑的白衣男人。   「自上次杭州一别,有三年没见了吧?」那白衣男子,也就是玉龙,道:「家父不巧有事,所以不方便见客,不过他吩咐了,要我好好款待尉迟公子。」他笑,只粗略解释他的姗姗来迟,挥起袍摆落坐在主位。   款待?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是谁把他们丢在这偏厅不闻不问的?有事不会早点派人通知?这麽大个庄,人都死光啦?一旁的容湛语在心里咕哝。   尉迟昭并未多加联想,他温言:「庄主的盛情,尉迟昭心领。其实在下这次前来,是有要事想请问。」   「哦?」玉龙挑高朗眉,「有什麽事尽管说,本人必当知无不言。」他抚著乾净下巴。   「不知道玉公子是否知晓我三师兄的下落?」   「三师兄?」玉龙侧首思考了下,恍然击了个掌笑道:「你是说常常拿柄扇摇来摇去的那一位?」   他轻愣,点头逍:「正是 。」   「怎麽,发生了什麽事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家师月前曾嘱咐三师兄上玉泉庄办事,但在中途却突然失去了联系,所以在下前来,是希望能寻到他。」尉迟昭低柔的话语里多了丝忧虑。   「这样……」玉龙垂低一双狭长的眼眸,「原来如此。你们师兄弟情谊更深,连一向极少下山见人的你都为了此事奔波。」他呵呵笑。   容湛语闻言,一股莫名的怒气陡升。虽然他是笑著说这话,但不知为何,听进耳里却有种讽刺的意味。   是多心?   尉迟昭的态度依旧温雅,没有半分起伏。「请问玉公子,是否曾见过我三师兄上庄拜见?」   玉龙勾起唇,「这个嘛……若要从大门进玉泉庄,必得先经门仆通报,就我的记忆里,并无你三师兄的大名。」他的笑眼猛然尖锐,「不过,若是他没走大门,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什麽!他说这话什麽意思?在影射尉迟昭的师兄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吗?简直是在污辱人!容湛语死命地瞪著他,差点就要破口大骂。   爹不是说,玉泉庄是有头有脸的大门大派吗?还说里面的人都是些仁人君子,可她怎麽认为不是那麽一回事?   是武林中人都瞎了眼,怕事不敢说实话,还是传闻有误?抑或者,这玉泉庄压根就表里不一?   爹那老糊涂、浆糊脑,肯定也只是听人说说,就这麽随便把她嫁出门,还说是为她好!要她相信他的眼光!?   她忧心地往身旁望去,只见尉迟昭静默地站立著,她无法知悉他隐藏在覆面白纱之下的任何思绪。   心里著急,她伸手扯著他的衣袖轻轻地摇晃。   他顿住,缓慢地垂首,看见她抿著嘴皱眉,那褶痕,添了好多愁。   她……是什担心他?一个小姑娘,能体会到他没有刚露的心里感受?   他心中一动!不过很快地便把那不对劲感压下。   她只是敏感了点……别再想了。   容湛语见他不语,又朝他眨了眨眼。   他一愣,淡扬唇,柔和的笑意抹平了心底刚起的小小疙瘩。   对方予他不友善的难堪,就这样被掩盖消失。然後,他轻轻地拍了拍她头上的小布帽。   这是头一回,他对她表现出的亲昵举措,虽然像是在抚慰孩子,可是……呆呆地,她的眼眸就这样紧锁著他,忘了移开。   玉龙彷佛这时才发现尉迟昭旁边还站了个人。他审视著一身男装的少年,还有那一双之前被帽沿盖住的晶亮明瞳……是镶嵌在一张精致的美丽脸蛋上……他眯起眼。   「三师兄表面上虽是散漫了些,但他却是非常能够分辨何事该为、何事不该;玉公子的疑虑,我想应当是多心了。」尉迟昭不卑不亢,背脊挺地直直地,虽然是轻声细语,但话里的坚定却让人不能忽视。   这反应出乎玉龙预料,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愉悦地笑道:「甚是甚是!在下只是说笑罢了,尉迟公子可千万别介意!」   说笑?她怎麽一点都笑不出来?觑到玉龙好像有意无意地用眼角在瞄她,容湛语难掩厌恶地又躲到了尉迟昭身後。   玉龙眸底闪过一丝异芒,「敢问尉迟公子,你身後那名少年是?」   尉迟昭侧首望了下依在他身後的小脑袋。「她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孩子,我带著她,是要帮她寻找亲人。」他诚实相告。   他一向磊落正直,让她女扮男装已是逼不得已,其馀的事,他觉得没必要隐瞒。   「孩子?」玉龙的唇角勾出议诮的弧度,不过也仅是一刹那。他没再追问,只接著笑道:「路程遥远,两位必定是累了。阿杜!」他扬声招来仆役。   「大少爷。一名同样也足没有表情的奴仆从外而走进,必恭必敬地低头。   「准备客房,让尉迟公子和小客人能好好休息。」玉龙说完,转而向两人站立的方向拱手,「尉迟公子,令师兄的下落在下无法帮上忙,不过,你若想探听消息,可将玉泉庄当作落脚之处,王某欢迎之至。」他微笑,好不客气。   「多谢。」尉迟昭温和道谢,然後轻弯身,低道:「走吧,小十。」他用著柔柔的声调,让她走在自己前面。   容湛语回头望他,看到他好像朝她微微笑著,才放心地跨开步伐。   两人随著仆佣走出偏厅。   身後,则一双眼冷冷地看著他们。 ☆★☆   下雨了。   滴滴答答地,从天空上、屋檐边掉落下来,看起来像是在哭。   收回放在窗外的视线,容湛语转而瞅向那始终静静坐在椅上的颀长身影。   好像一尊石像,好远。   这房间这麽大,他为什麽一定要坐那麽远呢?这样讲话不是很难听得到吗?   人家给了一间很够他们两个睡的房,她知道他不好说明,又寄人篱下,所以只能接受,但是,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要避什麽嫌,他可不可以不要坐那麽远?   「刚刚那个人……我是说那个玉公子,是这庄里的大少爷吗?」她坐在床沿,两只小脚挂在边边晃呀晃,拉长了脖子对著另一边「喊话」。   尉迟昭本在闭目养神,听见她的问话,便答:「嗯,他名叫玉龙。」   他声调虽轻,却仍是清晰地传进了容湛语的耳朵。   玉龙?那他如果有弟弟,一定叫玉虎,然後以此类推,玉狼、王马、玉猫、玉狗……嘻!她连忙抬手盖住嘴,免得自己笑太大声。   啊哈!原来那人就是爹帮她选的夫婿。皮相是不错,但讲话的样子和态度都让人讨厌。这个玉泉庄也诡谲得紧。要她嫁到这里?此番见识过之後,更是万万不可能。   又是一阵沉默。她在心里叹口气,无聊地玩起自己手指,玩着玩玩着,一下就腻了,她偷眼瞧向尉迟昭,只见他仍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正正定定,规规矩矩。   她的性情本就不定,而他总是那麽地安静,不觉勾起了她好多好多的好奇。   该不会就这样一直无语到就寝吧?那不会很闷吗?   「喂,你能不能坐过--」   轰隆!窗外突地一阵响雷打断了她的话,也让她著实吓了一大跳!   「啊!」她反射性地捣住耳朵,紧闭著眼惊呼出声。   她并不很怕打雷,但刚才那雷声震耳欲聋,又来得突然,所以她才直觉地有了这样的动作。   雷声一过,她睁眼轻拍了拍出口己胸口,看著外面灰沉沉的阴暗天空。   怎麽这麽大声?吓死人了……   「还好吗?」   温雅柔和的男音在耳边响起,她回神一望,发现尉迟昭已经在她身边伫立。   咦?他自己走过来了耶!   她难掩讶异地看著他斗笠下缓缓飘动的白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会怕?」尉迟昭见她没反应,以为是吓傻了,更放柔了声轻语。   「呃……我……」暖暖的声音透入她的意识,让她好依恋。   啊,这人,原来要这样啊!   她转了转脑袋,在心中偷笑了下,马上摆出一副极为惊恐的仓皇神色。   「呜……好大声,好恐怖喔……」她双眼很快地充满水气,止都止不住。「打雷好可怕……呜……」红著鼻头,她哽咽泣诉。这个,叫苦肉计吧?   她一哭,尉迟昭顿感无措起来。   这……如何是好?   不知该怎麽让她停止,他只得道:「别怕,我在这里,不会恐怖的。」他轻缓地弯下腰,用那醉人的嗓音贴近安抚,温柔细细地流泄而出。   包围了她的身、包覆了她的人,缠绕了她每一丝思绪,环绕了她每一分心悸。也不知为何,她热了脸。   他的声音、他的柔雅,总带给她不同的感受。   她觉得这种感觉好奇怪……   「小十?」尉迟昭出声低唤。看她垂著头,紧握著手,他默思了下,然後直起身。   「你要去哪儿?」容湛语看他好像要走,连忙拉住他的衣袖。   好不容易才靠近一点点,她不想他这麽快就离开。   「我没有要去哪。」他微微一笑,桌上的烛光摇曳,更显他隐蔽在面纱下的飘逸。他长手伸向椅子旁的包袱,取出一件宽大的披风,扬臂轻挥,那深色的大披风就像纸鸢一般柔缓地降落,盖上了她的身躯。   小小的手迟疑地抚上那明明有些粗糙、却让她觉得绵绵软软的质料,她整个人愣住,只能怔怔地看著他拉过披风上的系绳,修长白皙的手指每一个动作都这麽漾柔。   「穿著,才不会冷,打雷的话,可以盖住头,就听不到了。」他低首,帮她把披风的下摆理好,哄孩子般,温温的话语慢慢地沁入她的心口。   发著热,跟脸颊一样,弥漫到全身上下;随著他给予的温度,随著他好听的声音,随著他释放的柔意……   她下意识地抓著披风的一角,紧紧地握在手里,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好烫喔……   「等查完事情,就带你去找亲人,好吗?」他淡淡笑语。见她情绪较稳定了,才准备走向椅子。   「别走。」她娇软的语气有点儿颤抖,扯著他要远去的袍子,她脸不敢抬起。「在……坐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像是被热铁烙到似,她的耳根红得不像话。   她是不是太大胆了?反正……反正他把她当小孩,所以……她就……   尉迟昭楞了下,看著自己已经有些皱掉的衣袍,突然察觉,她今天好像老是这样抓著他……他半旋过身,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发现她一手紧抓著披风的襟口,而且有点在发抖……   容湛语见他没回应,刚好外面又打了个大响雷,就赶紧抓住机会用力哭道:「呜呜,我好怕打雷喔!你不要走嘛!」糟糕,真的变小孩了,好像有点赖皮……不管了!   他仍是没开口也没反应,她只好继续抽抽噎噎地啜泣,半晌,才听到他隐约低低叹了口气。   真是……和她同在一间房,已是大大地违反礼教,这实在很不妥,但是……瞅著她红红的眼眶,和在抽搐的单薄肩膀,尉迟昭的坚持顿时软化下来。   将已经半湿的袍摆抽回来,他拉过一张红木椅,背对著她坐下。   「不要哭。我不走,就坐在这里。」他轻启唇瓣安抚。   「嘻……」得逞了!   「小十?」他偏过脸,觉得那声音好奇怪。   「呜呜……你不可以走喔,要坐在这里陪我……」好险!   他保证般柔声道:「嗯,我不走。」   容湛语看著他的背影,再抚著身上的大披风,闻到了两者同样的味道--属於他的味道。   乾乾净净,好闻极了。   凝视著眼前的宽肩,无形中有某种异样的吸引力,让她忍不住轻轻地将额头靠上去。   身後突地传来温热的感觉,尉迟昭微讶,面颊染上红潮,差点就要站起,却又听到她开始哭泣。   「呜……我好怕,好恐怖喔……」她只是反覆著恐惧的字眼,还附带几次吸鼻声。   尉迟昭闻言,只得坐定。   「不要哭……」他有些慌了,不知该如何应对。   刚刚明明不是已经停止了,怎麽又流泪了呢……   容湛语发觉自己整个身体都烫熟了-般,她的头靠着他宽宽的背,只觉得好安心。   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耶……她稀奇地张大了眼睛,透过两人间那小小的接触,贪恋著他的每一丝气息。   他的发丝弄得她有些痒,红著脸,她偷偷地把他那乌黑的长发卷绕在自己手上,然後再放开,滑腻的触感残留在掌心,让她好舍不得松手……   「小十……」她……在玩他的头发吗?不曾与人如此接近过,发上传递而来的抚触让尉迟昭有些不习惯和坐立不安,但他也不好出言制止她,只好任其所为。   幸好她穿著男装,也没人会看到,不然可真……   「我没有逛过市集,小时候光是要填饱肚子都好困难,别说是玩乐了……呜呜,你可不可带我去?」她切切哀泣道。   「咦?」怎麽……突然扯到逛市集?他这一犹豫,马上又被她的哭声给填进。   「拜托嘛!我真的好想去玩喔……」   「这……」听她哭得快断气,他忙道:「好,我带你去。」   「还有戏曲……我也没瞧过呢。好、好像很好看……呕……」她这次哭得像是被口水呛到要呕吐。   他没办法,「别哭……找到你亲人前,要去哪,我都带你去。」   「真的?」她亮了眼,随即又很快地装可怜,「呜……这可是你说的……」给她听到就不能反悔了哦。   「嗯,不要哭了。」他说得极柔,无半分虚假。   背後的人总算稍稍平静,他颊上有著热热的薄晕,所幸没人看得到,只有他自己知晓。坐正盯著对面的窗口,只盼她早早休息,他才能起身。   容湛语雀跃得几乎要叫出声,她好高兴、好开心!   他们还可以一起去看秀明山水、去吃好吃的酒楼,她还想做好多好多事……他要当她旅途上的伴侣,这样她才不会孤单……她要做他的好朋友,她还想多认识他睇给他脸上从未拿下过的白纱,她微微失神。   不知道……可不可以要求让她看看他的样子……   她的心跳重叠了他的,她深吸了口气,拉紧了身上的大披风包住自己,把他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   不要紧的,她可以慢慢来,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朝他接近……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   终於睡著了。   尉迟昭微微侧首,看见她靠著他的背均匀地吐息,就这样……睡著了。   浓密的长睫掩住了灵活的大眼,脸蛋红润润的好像苹果,柔软的细发从歪掉的帽子里跑了出来,黏附在他的衣服上,她还抓著披风一角,像是什麽宝物似地揣在怀中。   他有些怔然。她对他的信任及依赖,已经超出了萍水相逢的程度,很明显的,让他想忽略都不能。   还是要保持点距离好;毕竟,等她找到亲人要离开的那一天,会伤心吧?她又是个孩子……可是……   想起她对自己的撒娇,尉迟昭唇边有著淡淡的笑意。轻轻地移动,让她在床铺上躺好,拉过棉被,想将披风拿起帮她盖好,却见她皱著眉嘤咛了一声。   「……尉迟……昭……」娇娇嫩嫩的嗓音泄露了她的秘密,她在梦境之馀,仍是紧抱著那拥有他气味的披风,不愿放手。   听清楚了她的梦呓,他脸又红,只觉心口没来由地发起热。也不跟她抢了,她爱抱著睡就由她。将暖被覆在她身上後,正待转身,就又发现他长袍下摆被她压住了。   怎麽一直牵牵扯扯的呢?他略微失笑。   轻缓地将自己的衣服拉出来,确定没吵到她,他慢步踱到窗边。   外面已完全暗沉下来,虽停了雨,但还是有些许滴答的水声,除此之外,整座庄园几乎可以说没个点人迹的声响。   这种安静没办法让人心灵沉淀,反而有种危机在伺机而动的错觉。是他多虑了吗?   玉泉庄在几年前曾跟他师门有过往来,虽不深,但也称得上是点头之交;这次前来,却彷佛处处设限,不仅在言语上刁难,就连这厢房,也是位处庄中十分偏僻之处。   他并不在意要吃好住好,但是,对方没有诚心这一点,连小十都察觉到了,他又怎会不知?   究竟将何?是担心有人来抢夺他们玉泉庄的宝藏吗?抑或是其它理由?   他对这些江湖上的争斗没有兴趣,只盼能找到三师兄……   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如果可以,他真不愿在此留宿,这庄里最近如此不平静,实在危险,他又带著小十……往床上秀美的睡颜看一眼,他淡淡皱眉。   就一天,若在玉泉庄内打听不到任何消息,那他们就告辞,在附近找个客栈也好,总之就是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若能顺利寻到三师兄,那麽就可以帮小十找到亲人安身,但在这之前……想到她央求他带她去逛市集、看唱戏,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或许,他可以带她四处去看看……他也同她一样,对外面都陌生得很,这是头一回,他有这种想到处走走的悠闲心态,大概是有了她作伴吧……   忽地,他想起她每次开口总会让他感觉不搭合的说话方式,心头上宛若梗著一根尖刺,他怔住,接著很快地任那怪异感觉一闪即逝。   细微的人声划破了他的思绪,也扰乱了表面的宁静气流,在黑夜之中增添了令人心惊的诡异。   他运足内力,专注地侧耳倾听……像是打斗的声音。他抬眸。   很快地往床上蜷睡的人儿睇去,心里微微挣扎了下,还是敏捷地跃出了窗口。   施展轻功飞上屋顶,循著声响的来源接近,由上而下鸟瞰,他更清楚地发现整个玉泉庄竟没半个人因察觉到异样而出来探查。   感觉就像是刻意回避似的,隐隐粗着内情。   他更加快速度,听见兵器相交的刺耳声就在附近,双足一点,俐落地跃进有数条人影交缠的後花园。   「他奶奶的!你们这几个小贼子,躲在窗外偷听咱们说话,你们喜欢听,老子多说几句便是,干嘛动手打人!?」一脸落腮胡的汉子拿把大刀,左挥右舞,阻隔了几名覆面的黑衣人上前。   「咱们真的被追杀了,我就说是容老头故意陷害咱们的吧!」另一个壮硕的汉子拿了两把铁戈,左挡右刺,满脸大汗。   「等有命回去,你再去跟容老头抱怨!」不要在这种时候呱呱叫!他险险躲过一剑。   「我就怕没命了啊!」所以才先讲个够嘛!他差点被削去一块手臂肉。   两人被团团包围,落腮胡汉子眼尖,瞧见其中一个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把亮晃晃的银针--   他惊叫:「贼子要放暗器!」   格老子的!把他们射成蜂窝也不会有蜂蜜摘呀!   话才落,一点都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破空声霎时四起,两人只得拼命挥动手上武器,挡多少是多少了--   一阵强劲的暖风忽地扫过,硬是将那些疾发的银针兜了个方向射进花丛。   一瞬间,众人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一抹深蓝色的身影缓缓而降。   蒙蒙月色之下,就伫立在他们之间,那样地清逸。   「啊!我看过你!」壮硕汉子指著那高挺的纤瘦蓝影大叫。   落腮胡汉子拿刀柄敲了他一下。「看过?人家戴著斗笠遮著脸呢!你发了什麽春秋大梦看到的?」虽然他们现在的情况很危急,也不能这样乱拉关系。   「不不!我真的看过他!」他抱著脑袋拼命回想,倏地,铜钤眼一睁,咧开嘴大笑道:「哇哈!你跟咱们在同一家客栈里吃过饭!」 晶莹的水珠从叶片上滑落下来,打碎了夜的沉寂,增添了一丝丝躁乱。   「喂!你身上有没有什麽布巾之类的玩意儿?」落腮胡汉子很突兀地问向自己的兄弟。   「呃?啊?」壮硬汉子眨了眨眼,把放在尉迟昭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什麽?」要布干啥?   「你有没有什麽可以遮住脸的东西?你看他们每个人都玩神秘,不让人瞧见真面目,咱们也不能吃亏给人白看!」他非常认真地「盘算」。   「啊?」不用这麽计较吧?刚刚打了这麽久,现在再遮不嫌太晚?他又不是娘儿们,哪会带什麽多馀的布巾在身上,有穿好衣服就不错了!   没有空间听身後二人的窃窃私语,尉迟昭只是看著眼前数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似乎都有扎实的武底。   「诸位深夜大动干戈,不知所为何事?」他淡淡的声音游荡在空气中,犹如注入一道清风,众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减去大半。   壮硕汉子虽然奇怪自己怎麽开始有些脚软,却还是连忙出声解释:   「小兄弟,你可别误会,我跟我老兄弟是来玉泉庄作客的,也压根没想要跟他们较量的意思,是这几个贼人先鬼鬼崇祟地躲在窗外偷听!我说这些家伙的癖好也真奇怪,偷窥两个男人有啥子乐趣?那也算了,居然还跳进咱们的房间里,一句话也不给说,就开始朝著咱们砍砍杀杀!」真的很烦啊!从客房打到前廊,从前廊劈到这花园,好不容易才见著一个他们之外的人影,一定要拉拢过来帮忙。   「喂!你这小子也蒙著脸,该不会跟这些贼人是一夥的吧?」落腮胡汉子开始分类。   「他刚不是帮咱们当掉攻击了吗?所以不会是敌人啦!」壮硕汉子连连拭汗。要真又来一个打手,他担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尉迟昭微微侧首,而後朝那些身分不明的黑衣人道:「玉泉庄一向门禁森严,几位未经许可夜间,趁还没被庄内人发现,还是尽速离去才能避免麻烦。」   其实他这话说得一点把握都没有。以庄内的警觉度而言,如此的打斗声却仍不见他人出来制止,已是极有蹊跷。   「你没搞错吧?」不明情况的落腮胡汉子怪叫,「你是在提醒他们快逃吗?应该要叫人来把他们抓起来才对吧?」他还想把这几个兔崽子好好教训一番咧!   就怕等人来了,他们也都躺平了。壮硕汉子也觉得好像不对劲。   站在最前面、看起来像是带头的黑衣人,和自己的同夥交换了个眼神,便对著尉迟昭冷斥:   「这里没你的事,让开!」他话一出口,身旁的几个人也都重新握紧手中刀刃,目光凶狠。   尉迟昭眉间有了绉褶。对方有将近十人,他是不能眼睁睁看著他们以多欺少,更别提这些人散发出的杀气如此之重。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但却无法袖手旁观。   「在下……」他才开口,马上就感到一阵劲道奇袭而来!   「锵」地一声清脆音响,落腮胡汉子的大刀横亘在他面前,冷冷的光芒映在白色面纱之上,替他打落了一枚偷袭的暗镖。   「小子,你可以省些口水,别再说客套话了,没看到他们根本不想听吗?」落腮胡汉子眯起眸瞪视著敌方,实在受够了这一整晚的不安宁。   「要怪,就怪你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为首的黑衣人提高声量吆喝,其馀的人也不再停顿,蜂拥上前,   「咱们知道些什麽了?偷听的人是你们耶!」壮硕汉子一头雾水,忙不迭格开其中一人的攻势。   「住手!」尉迟昭长袖一挥,以内力震开了朝他而来的剑锋。「不要杀人!」他无暇顾及身后的的两人,只能出声制止。   落腮胡汉子听他这麽一喊,虚软的大刀差点劈到自己腿上。   「是老子想杀人吗!?这种情况要怎麽控制!?」他忍无可忍地怒吼:「小子,你要嘛就帮咱们一把,不然就闪到旁边去杵著,不要一直念菩萨经!」   「不行啦!不能到旁边杵著!」壮硕汉子双戈一压,制住了对方,紧急回头大叫:「小兄弟,你行行好,就帮咱们一把吧!」右後方又有砍风声,他飞快地抬腿踢向来人,然後将自己手上的一把铁戈丢向尉迟昭。」你没有武器不行,这给你!」   别说因为是别人的刀刃而不顺手,本就不擅使用兵器的尉迟昭接下那把戈也不知该怎麽出招,只能勉强阻挡住黑衣人凌厉的剑芒。   落腮胡汉子看到他那左支右绌的动作差点没晕倒,「老子还道来了个厉害的高手帮忙呢!结果你居然心软又爱念经,而且武功这麽差劲!」别先他们一步被砍死就算他好运了!   尉迟昭专心对付上前的黑衣人,纯厚的内力功底让他不致屈居於弱势,但在人数上他实在吃亏,时间一久,体力耗费掉更是危险,他委实不喜欢这种彼此杀来杀去的场面……   「他妈的!」壮硕汉子不留神,脚上被刺一剑,立刻跪下身痛得哇哇大叫,又见银光杀至,没时间嚎哭自己鲜血淋漓,他狼狈地往地上滚去,躲过一劫!   「你们敢伤老子的好兄弟!?」落腮胡汉子见状震怒,大刀虎虎生风,毫不留情地连砍数人,奔向受伤的同伴。   「小心!」尉迟昭见他身後有人追上,情急之下,将手中的铁戈运劲射出!   只听闻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在刹那响起,那名欲动手的黑衣人因此脚步稍停了下,暖风就随著铁戈狠冽地划过他耳际,直直穿透了对面的树干。   把柄整支嵌入厚实的粗木干当中,令人惊愕的是,满树的绿叶竟毫无晃动!   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出手非常强劲、运力之深绝,然後在一瞬间直没入柄,绝对无法做到这种地步。   黑衣人只觉面颊传来疼痛,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脸上连同蒙面的黑布都被那急疾的风刃削出了道口子。若再多往前跨一步,脖子上早就没脑袋了。   背脊淌下冷汗,没有人敢再大意。   壮硕汉子也呆掉,脚上流了多少血根本不管了。他傻楞楞地道:「小兄弟,你……内功真好。」他眼神充满赞叹,只差没有鼓掌叫好,褒奖他这一手精采表演。   落腮胡汉子大步上前,扶起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批评:   「只有内功好有个屁用!?你没瞧他刚才那样子,老子还以为他拿著你那把戈在跳舞!」想逗他们笑啊?   「人家好歹救了咱们,好不好?」虽然这个救命恩公连长相都看不清。   尉迟昭见两方都有人受了伤,不愿再恋战,他快速地朝两名汉子道:   「我送你们走。」   「啥?」真怪,为什麽一听他说话就觉得骨头有点酥掉……等等!是要走去哪里?   还没搞懂什麽意思,两人就被尉迟昭一掌拍向墙边的老树。沉稳的绵力拿捏得恰到好处,来不及讶叹,人就已经站离刚才的地方好几步。   「不要回头,快!」他抓住他们腰间的布带往上一提,让两人借力使力跃上粗壮的树干。   「小子!你後--」   落腮胡汉子的声音未竟,尉迟昭已旋过身闪避黑衣人接近的剑尖。如此近身的距离,反而是手无寸铁的人较为有利。   黑衣人刺出的剑势尚未完全收回,才不过眨眼的工夫,就被他一掌击在胸口!呼吸像是被突然切断,浑厚的真气骤然窜入,黑衣人猛地呛咳起来,颈间难受地爆出青筋,顿时失去行动能力。   「走!」尉迟昭这次没有转首,只催促两个汉子快越过墙头,自己则替他们阻挡追兵。   「小兄弟!」壮硕汉子在翻过高墙之馀喊出最後的提醒:「你也别停留!这庄里待不得!」粗哑的声音回荡在黑夜之中,显得更加刺耳。   尉迟昭紧锁眉间!心里已有了数。   「喝!」他用力一运气,身上宽松的袍子倏地膨胀鼓起,放出大股强劲热风,震开了欲上前的人。   无形的强大气团从四团八方挤压而来,剩下的几个黑衣人只看到沙尘整个飞扬,接著胸腔就开始感觉沉窒透不过气,霎时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成功地拖住他们,尉迟昭迅速地以轻功飞纵回去!   他心里只惦著一个名字--   小十! ☆★☆   「尉迟昭?」   容湛语揉了揉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漆暗。   案上的烛火不知何时燃尽了,她只能凭靠著窗外洒落的微微月光,寻找那令她心安的身影。   「尉迟昭?」她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努力地眯眼仔细看向四周,仍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拧著眉头,她噘起红润的唇瓣。   「还说不走陪我呢……」结果到哪里去了?左右看了看,确定他真的不在,她就只好抱著那暖暖的披风重新躺下。   他应该不是丢下她跑了吧?难道是觉得不妥换了房?   「去哪儿了……」她望著床板自喃。本想就这样等他回来,但突然的撞击声响让她吓了跳。很快地又爬起来看,就瞧见木窗被风吹了开,兀自在那边摇晃。   她拍著胸口,抓著披风更紧,只觉得本就不甚明亮的室内此刻彷佛更加黑暗了;凉飕飕的空间让她头皮发麻地起了寒意,每样摆设都扭曲成了诡异的模样,而且外面还有听起来很奇怪的风声──   「唰」地一声,窗外的树影也跟著摆动,看起来就像是有人站在那里!   她不再犹豫,迅速跳下床,拖著怀里的大披风打开门冲出房问,惊出一身疙瘩。   胡乱跑了几步。她不想再回去,也不要一个人躺在那儿等。探了探周围,外面虽然有月光,但却寂然得像座杳无人烟的废庄。   虽然她天不怕地不怕,但人总是会有弱点的,她唯一的死穴就是--那种东西。   「真讨厌……」他到底去哪里了嘛!居然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这庄里好恐怖,好像有什麽东西会突然跑出来吃人的样子……   她想找到尉迟昭,就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再回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哪里,每条回廊都如此相似,每个厢房都长得大同小异,在白日,她都已觉得眼花撩乱,何况现在只有一轮明月高挂。   「糟糕……」迷路了。   要是尉迟昭回去看不到她,不晓得会不会著急……唔,一定会吧。   走不回去的话,就要等他来找……又给他添麻烦了。早知道就乖乖坐著,不管多害怕都不应该随便乱跑,她都已经答应要听话了……   「啊,脏掉了!」她没注意到大大的披风落在地上拖行,成了扫落叶的扫帚。好心疼地蹲下身,她拿掉沾在上面的枯叶,把黄土拍了拍,望著那深色的布料,顿了下,她红著脸,觑一眼空无一人的周遭,然後轻轻地拥住那披风,一阵热意窜上心口,她忍不住偷偷地笑。   好像在抱著他喔……   想到他略微纤瘦的腰肢、直挺的背脊,还有看起来很好靠的胸膛,她脸烫烧了。   一下子,讨厌的感觉消失了,恐惧的感觉消失了,无所适从的感觉消失了;黑黑深深的庭院幻化成了美丽精致的宅邸,可怖诡奇的树影显现为绿叶片片的光景;墨蓝色的天空、冷冷的月娘,看起来比晨日还要温暖,比云朵还要温柔。   也好像被他抱著呢……好柔……闻到披风上那已令她熟悉的味道,她的心跳加快,却一点也不想放手。   她好奇怪,心底深处的声音也好奇怪,她真的不明了!这样总是想笑的感觉是怎麽了?想到某个人就觉得心安又叫做什麽?一直想要跟某个人靠近又是为了什麽?   到底为何……她会这麽这麽地──   细小的谈话声传入她耳里,她高兴地站起身就要朝声源而去,才走了几步就发现那声音并不是尉迟昭的。   来人越来越接近,她一蹙眉,便轻手轻脚地躲进了旁边的草丛。   「我交代的事情,都办好了吗?」一名白衫男子缓缓踱著步,身後则跟著另一个著墨青色衣袍、脸部线条极为刚直、看起来像是其手下的男子。   容湛语闻言,悄悄地探首一看,刚刚说话的果然就是那个玉龙。   「是。所有东西都已经秘密出土,就等运送回庄。」青衣男子低首恭敬道。   「那就好。」玉龙一笑,俊逸的脸庞上有著隐藏的邪意。「就让真真假假的风声去扰乱那些粗俗的江湖人,等他们自相残杀完毕,咱们要的东西也到手了。」借刀杀人,可真好用。   「另,属下漏夜查探,已经确定那两名汉子的话确实属实。」   玉龙眼微眯,上扬的嘴角释出一丝冰冷。「姓容的武人没脑袋,连他生的女儿也一个样。」   啊?这玉龙刚刚说谁没脑袋?骂她就算了,居然还骂爹!容湛语差点气得头顶冒烟!   只听他慢条斯理地续道:「那女人是存心要两家都丢脸吗?他们四方镖局脸皮厚如城墙,咱们玉泉庄可不;若不是需要容家镖局及他们的广大人脉,又何必娶个上不了抬面的女人进门?」低沉的嗓音里,有著深深的轻视不屑。   上不了抬面?什麽嘛!她就稀罕嫁吗?   原来他娶她别有目的!他一定是假惺惺地骗了爹,还在背後说他们的坏话!   果然不是错觉!这玉龙真的表里不一!   他们的镖局是没有这玉泉庄来得文武双全,他们镖局里的人的确比较粗枝大叶,学识普通又没有比别人聪明,既不风雅也不温文,但是……但是每一个都诚恳善良待人又真心!   比他这种彷怫谦谦有礼、实则笑里藏刀又双面的恶心态度好多了!容湛语把小拳头握得死死的,蹲在草丛里,忿忿不平地在心里咒骂他千万回。   「请庄主指示。」青衣男子垂手而立,等待主子的命令。   庄主?容湛语奇怪地皱眉。不对啊,庄主不是他爹吗?那穿青衣的棺材脸叫错了吧?   玉龙侧首,牵起一抹诡异的笑。「你真是越来越懂得讨我欢心了。」   青衣男子没有抬头,只道:「属下不敢。」   「你是我的左右手,没什麽敢不敢的。倒是……」他沉吟了下,「老头子废了这事,得保密点,毕竟,离他毒发才没多久,要做到让外人完全感觉不出来他是被害。」他嘴里吐出的是阴险话语,可脸上的笑却异常和煦。   「属下明白。」青衣男子依旧是同一个姿势,语调也波澜不兴,听不出情绪。   这怎麽回事?他们在说些什麽?老头子是谁?大庄主吗?   毒发?被害?   他残害自己亲爹吗!?容湛语惊得脑子一团乱,简直不敢相信!   怎会这样?她到底听到了什麽样的秘密?这庄园究竟是怎麽回事?   心一慌,一不注意,她身子晃了下。   糟!叶枝轻轻摇摆著,她赶紧抓住,使其停止。   「起风了?」玉龙感受到动静,眯起眸侧身,望向她藏身之处。   屏著气,她抱著大披风,动都不敢动地缩著身体,汗水直流。   青衣男子微皱眉,正待跨步出去,被玉龙扬手制止。   「我有另外的事情交代你。」他微笑。看清楚才发现,他的眼底其实根本没有笑意。「那个尉迟昭,他和他的师门都很麻烦。处理掉了个三师兄,又来个小师弟,看来,他师父是察觉到了有古怪。你即刻启程,去一趟杭州,替我探探那老家伙到底知道多少。」   三师兄……尉迟昭的三师兄……被杀了吗?容湛语捂着嘴,心里非常难受。   她不认识那个三师兄,可是尉迟昭认识!他千里迢迢为的就是找寻他师兄的下落,他那麽认真、那麽怀抱著希望,若是他知道那人已惨遭不测,他会有多伤心!?   一想到他的心情,她就觉得万分难过。   「是!」青衣男子拱手尊令,很快地跃上屋顶,一瞬便不见人影。   她仍是抱紧身子蹲著,见玉龙独自一人在原地停留,她在心底拼命默念他赶快走开,而後他果然缓步离去。   她松口气,站起身,才感觉自己因为太过紧绷,两腿酸麻得几乎没有知觉。   她得提醒尉迟昭,这玉泉庄太危险,他们得尽早离去……   「你想去哪儿?」   一阵阴风在身後扬起,伴随著冷笑声回荡耳畔,她惊吓地回过头,就见一袭白袍在眼前飘动。 「你是尉迟昭带来的那个少年吧?这麽晚了,不好好睡觉,想去哪里?」他笑眯了怪异的双眸,语气像是在教训不乖的小孩。   注视著眼前的人,容湛语的背脊浮上一股凉意。   「呃、我……大少爷。」她勉强地露出笑,脑子里转了又转--「茅……茅厕!对……我半夜想上茅厕,结果迷了路,没办法回房了。」她压低声,垂下脸,天真又烦恼地解释著。   「喔……」玉龙盯著她的头顶。「原来是这样。」他前进了一步,她马上後退三步。   「啊,好困,我要回去睡觉了……」她嘻笑地打了个呵欠,转身就要走。   白袍又晃到她眼前,阻住了她的去路。她瞪住那柔软上好的衣服质料,只觉得很想拿把锋利剪刀将之剪个稀烂。   「你不是迷路了吗?」他轻笑道。   「是迷路了……」故作乖顺地点著头,她暗恼他的多管闲事。「多绕几次,就回得去了,多绕几次就好……」她随便指了个方向。   「不如,我带你回去吧?」他和善地低语。   什麽!她才不要他的假好心!   她急忙挥著手拒绝:「不不!怎敢麻烦呢?我自己没问题的──」   话未竟,她眼角就瞧见白影划过,反射性地相心躲,却发现他快得让她无法捕捉到一丝尾巴。她错愕极了,仅仅一瞬,她甚且看不出玉龙有没有移动,又是如何出手,背後的发辫就被他松脱了开。   乌亮的长发如瀑而下,带著清香,泻落在她秀丽的面容旁,披散在她温软的胸脯前。   她整个人僵住,心里只想著:他的武功绝不会逊於尉迟昭!不安感揪住她的呼吸,若他们要逃,肯定没有想像中容易。   「这怎麽好意思呢?姑娘。」玉龙将她编著辫子的发带放置鼻间嗅闻,挂上恶意的笑。   他知道她是女子!她心一跳。   幸好,他们两个之前未曾见过面,他应该认不出她是谁……不要紧的,不要紧……手中的披风传递了温暖,深吸口气,容湛语抚平心中的慌乱,抬起头,直视著他。   「我行走江湖,阅人无数,你以为这小小的易装有多大作用?」他缓缓举起手,将发带随风丢弃。   「我是女的没错,你真厉害,猜对了。如果没事,我可以走了吗?」她仍是嘻皮笑脸地说著,没有让他看出半分思绪。   她的镇定让玉龙微微一怔。   「呵呵……」他仰起脸放声大笑。「你很有胆量,即使偷听到了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你也不怕,是吗?」   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她躲在那里!她紧抱著怀里的披风没有开口,却已知大祸即将临头。   「不懂?」他的笑容倏地结霜。「你不是跟尉迟昭一道?我杀了他的三师兄,你准备回去跟他通风报讯吗?」他接近她。   她很快地倒退,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手心出了汗,双目却坚定地回望。   玉龙撇唇,对她毫不畏惧的神情感到不悦。「那小子是个笨蛋,看不出你是个标致的小美人吗?你一个姑娘家,居然如此放荡跟在独身男子身边,莫非你们两个有些什麽不乾净,还是……」他笑得好讽刺,「你被他的嗓子骗了,迷了心眼,上了那丑人的当。」   「你说什麽!」一反刚才的沉默,她气得忘记要保持冷静,瞪著他,用力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用言语污辱她,她是绝对不痛不痒也不在乎,但是他竟然把尉迟昭也骂进去,她不能忍受!   玉龙愉悦地抬高下巴,一脸睥睨。「你不知道他很丑怪吗?你以为他成天遮著个脸是因为他长得国色天香?嘿嘿……他能唬人的,也只有那副说话的嗓子,改天你掀了他的笠帽,肯定吓了个魂飞。不如跟了我,一定会更好。」   他居然这样说……他有什麽资格这麽瞧不起人!?   就算尉迟昭的外貌没他好看,但在她心中,仍是胜过他千万倍!   他连尉迟昭的一根头发都不如!   要是寻常女子,怕是要梨花带泪地等著别人欺负,不然就是唯唯诺诺地敢怒不敢言,但是,她容湛语从来就不是寻常女子!   她垂放在身侧的小拳头,因为紧握而颤抖著,她激烈爆发的怒涛表现在脸上,扩散在空气里,一寸寸渗透,弥漫在诡谲的四周。   她不是完全不害怕,只是,生气和恐惧同时发生时,她就不管那麽多了。   闭了闭眼,她也不客气地勾起冷笑回应:「跟你?连自己亲爹都不放过的畜生,我还怕哪天丢了命都不晓得为什麽!」她的瞳眸清澄,正好映出他的污秽。   玉龙微顿,看著她的眼神忽地有些怪异,像是突然透过她想起了什麽,随即他又回过神阴阴地笑道:「你倒是挺伶牙俐齿。」   「跟你的作恶比起来,还算是小意思!」她不服输地反讽。   「你是很会说话,不过──」他手一伸,迅如雷电地捏住她秀美的脸蛋,加重逼视。「最好先搞清楚,这个对象你惹不惹得起。」   容湛语只觉他接触的部分让她恶心得想吐!她咬著牙关,忍著疼痛,就是不愿低头。   「你以为你做了这些坏事……可以一手遮天?」她试图扳动他的箝制,却未能撼动他丝毫,「你不可能把知情的每个人都杀光,总会有被揭穿的一天!」   玉泉庄迟早会属於我,我只是提早接收。就像现在,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端看我要不要取!」他不留情,几乎要捏碎她的颚骨。   「别……」她喘一口气,痛得头皮发麻。「别开玩笑!你以为你是谁!」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的手,拔腿就往後跑!   她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但是她心中还是只有一个执念--   要叫尉迟昭快逃!   「跑啊,别说我不给你机会。」   他冷冷的话语透过混乱的气流节节传递,宛若催命符,一步步地蚕食逼近,就像野兽慢慢地享受著猎物的惧怕般,他始终以一定的距离跟在她身後,不论她怎麽加快速度也甩脱不开。   她全身湿透,频频回首,只觉他的脸和他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她周边挥之不去,她被这种恐怖的折磨骇住,拼命跑拼命跑,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她就只能不停地移动双腿!怎麽跑都是一样的路,不论哪个方向都会绕回他眼皮底下,她就像是在黑暗的迷宫寻找出回,却没人为她点一盏明灯。   好累……她快跑不动了……不……不行!她要是倒下,什麽都完了!   月色被黑云给完全掩住,她终於忍不住地脱口喊出那个可以令她心安的名字──   「尉迟昭!」   一阵熟悉的男子气息迎面而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连人带披风狠狠地一头撞进一副宽阔的胸膛。   急促的呼吸止不住,心脏狂跳著,但神智却非常清晰,她只楞了一刹,就使劲地张手抱住了那瘦挺的腰,像是要把两人揉成同一个身体。   她喘息连连,娇颜上却有著不合危机情况的高兴笑容。   「我……这可是我第二回撞到你了。」   面纱在她头上扬着,薄雾朦胧,倾尽温柔。 ☆★☆   「小十?」   尉迟昭诧异地看著她将小脸埋进他胸前,他没再多馀地去想哪里不合礼教,因为,她环绕他腰间的手在颤,额上的汗水弄湿了他的衣襟,本来嫩红的唇瓣也失了原有的温润。   「你怎麽……」他双颊有些淡淡地红了,想轻轻拉开她的手,却发现她抱得好紧,一点都不肯放松,她整个人僵硬,肌肤也略显冰凉。   「我--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好不好!?」她急急地开口,没有解释,只道:「现在就走,不能再等了!」扯著他的手臂就要走,身後却传来令她心惊胆跳的话声:   「你以为,真能走得了吗?」玉龙後一步到达,虽然她身旁多了一个人,他却恍若没放在眼里。   「尉迟昭!」她昂首急唤,「他……他不是好人,你三师……」话就在口中,她望著他不清晰的面容却无法将这个噩耗说出口;她咬唇,只能指著玉龙跺脚道:「哎呀!他害他爹成了废人,想要争夺庄内财产和宝物……总之他做了很多坏事,我们快走,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讲话可得负责任。」玉龙勾唇低笑,朝著尉迟昭道:「在下适才路过,就瞧见她深夜不知为何在外头晃荡,我好心上前察看,才发现她原来是个姑娘,她就一路跑……因为江湖上传了些闲语,所以庄内近来扰人小贼颇多,尉迟公子,你可别被有心人利用了才好。」他一席话夹枪带棍,摆明就是在说容湛语鬼鬼祟祟,是个不怀好意的卑劣恶贼。   「才不是这样!」她小手紧抓著尉迟昭的长袖,又是气忿又是担心,怕他真以为她偷了人家来西,「我是因为要找你,所以才走出了房,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满心著急。   「尉迟公子,你可别被这易装的女贼给骗了。」玉龙直视著她的怨怒,悠闲微笑。   「不是这样的!我……」。   「在下知道她是个姑娘,是我要她易装的。」尉迟昭轻柔的声音犹如暖风飘扬,填平她的不安。看到她张著大眼呆呆地瞅著自己,还怀抱著自己的那件披风,他心念一动,没有多想便抬手,握住她满是湿汗的冰凉小掌。「她只是个孩子,应是不会有那麽多心思,我相信她。」他语调淡柔,却定定地给予毫不犹豫的信任。   啊,她早该知道,他会这样说的。   因为他总是这麽、这麽地温柔……   被握著的手心温暖了,容湛语乱糟糟的思绪整个沉淀下来,缓缓地深呼吸,她绽放了个美丽的微笑,给他的。   「孩子?」玉龙对他又使用了这个形容嗤声,「尉迟公子,你真的认为她只是个『孩子。吗?」他的笑变得犀利,刺穿她心头才刚补上的坑洞。「也难怪,隔著层纱看人,的确是会走眼。」   尉迟昭微顿,心头某个模糊的结似乎要被解开了,他连忙又将之扯得更紧。然後便感觉到手里的柔软肌肤颤硬了。   容湛语握得他更紧,一双翦水双瞳隐隐有著波动。「我们快走,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好不好?」她只是昂起脸,问道。   尉迟昭心里觉得奇怪,这一整晚,实在发生太多令他不解的事情。睇著她担忧的神情,再望向玉龙站立的方向……他想到了种种不合理的异状。   微思索,他轻轻地启唇:   「玉公子,在下途经西侧花园,也见到数名身著黑衣的闯入者起了武斗,其中有两名在庄内作客的汉子,好不容易才逃过杀手。」   「哦,是吗?」玉龙眼底间遇一丝精芒,挑起眉,「看来是庄内的护卫怠忽职守了。那麽,你看到擅闯者的容貌……或者有听到他们说些什麽吗?」   尉迟昭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沉默著。   容湛语以为他是从黑衣人身上得知了什麽,忙忧虑道:「你知道了?」如祥扫 雪校   知道三师兄出事了?跟那些作客的人般,也是入了庄就出不去?   他仍是未答,只是注视著玉龙脸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良久,他低语:「玉公子,恕在下必须先行告辞。」他垂首望向客湛语:「小十,咱们走。」   她怔住,有点不明白他怎会这麽突然要走,但是……她看向身後。   果不其然,才跨出两步,就听见玉龙朗声:「这麽说,你是相信了小贼的话?」   尉迟昭没有回头,只是淡道:「是的。」   嘲弄的笑声响起,玉龙表面的面具粉碎,语气骤时阴狠:「既然如此,你认为,我还会让你们走吗?」   话落,他身形如鬼魅,只见白影晃动,霎时欺近了尉迟昭身後,击出一掌!   尉迟昭反应极快,在推开容湛语的同时,也迅速地回过身运力和他对击。   容湛语踉跄一步,差点跌倒,才站稳,就见两人已在瞬间对拆十馀招,掌间破风声呼呼不绝於耳,刮得叶枝乱颤,气旋纷流。   「尉迟昭!」她焦急叫喊。   「别过来!」尉迟昭喝道,沉定地回挡玉龙的攻势。「那些黑衣人……果然是你的手下。」他在对招的空隙出声,之前心里的不协调感总算变得清明。   那些蒙著脸的刺客,能够这麽无所畏惧有恃无恐,肯定是因为有人能保他们无虞,或者,主使者根本就是庄内的人。   玉龙没有说话,本来儒雅的脸庞上,慢慢地流露出了森冷的笑意,出掌霎时变得凶狠。   尉迟昭屏气凝神,更加专注,不过几十招,他就感觉额间泌出了汗。   刚才对掌之馀,他就发现到玉龙的内功不比自己差,他的招数精纯锐利,武底又在他之上,自己却只有真气护体,每一著都勉强地在掌风追至之前,险恶地闪过那一波波不停歇的攻击。   他屈居下风,虽有浑厚内力支撑,但也不知能拖多久。眼角睇著小十,他心头一跳!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至少,要让她安全。   容湛语站在一旁,忧心仲仲,连她都看得出来尉迟昭光是避开就不及,根本无法出手还击,可见两人之间武功的高低。   她知道自己就算加入战局也毫无帮助,只会让情势更糟,所以她只能焦虑地伫立,满心慌乱。   忽地,她发现玉龙伸手欲擒尉迟昭咽喉,急忧之下脑中闪过画面,她怔住!她刚刚好像也曾如此庆幸尉迟昭没有被他锁喉……这一招,玉龙之前使过了!   强迫自己静下心,她仔细地看著,果然,玉龙的招数虽狠厉,却不免重复,只是使出的顺序不同。她的功夫虽差,但记性不错,兄长们在她面前练拳,通常一套看下来,她也能记上五、六成,若能先一步看穿他要如何出手,就有机会赢!   但……为何她总觉得他的身法有些熟悉,好像有某个人的影子叠在上面……   玉龙没想到对手即使居於挨打的状态,却还是令他久攻不下,他阴恻恻地道:「你三师兄,武功要比你来得更高些,只可惜……被打下了悬崖,也只能粉身碎骨。」   尉迟昭闻言,动作一僵,他震惊:「你──」   「看来你们师兄弟都得命丧我手中!」他骤然重喝一声,趁他失神之馀一掌击向他胸口!   尉迟昭自知闪不了,只能运气护身,强大的内力灌进他胸腔之内,他以体中真气震荡回去,借力往後一跃,落地碎走了几步才站稳。   「尉迟昭!」容湛语看得清楚,从那纯白的面纱之下,滴下了丝丝朱红,滴落在他的脚边化成红痕。   他受内伤、吐血了!   玉龙收回手,虎口上的震麻让他眉峰紧皱。「杀了你也好,若不除掉你,就跟你三师兄般,改日必定成为我的後患。」   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身形一晃,毫无声息地贴近尉迟昭,下盘微沉,就要痛下杀手──   她看过、她看过!这一招他刚刚也使过!   「尉迟昭!左边!」她紧张地大喊。   尉迟昭胸中的疼痛未止,略感晕眩的视线只瞧见人影逼近,却抓不到距离,耳边听到她急切的喊叫,下意识地伸手回击!   肉掌相碰的声音激荡响起,他又被震退了几步,体内真气乱窜,若适才再被打中,他肯定会昏厥过去。   未得逞的玉龙回首望向客湛语站定的地方,一双眼转瞬变得阴寒:「都忘了还有你,你既然这麽多事,那我就先送你上路!」   如鬼魅一般,他的人影随著他冷冷的声音刮起索命阴风,容湛语只眨了个眼,连脚步都来不及抬起,就被他噬血的目光缠绕住。   「小十!」尉迟昭大惊!顾不得身上的伤,追上前欲阻止。   她汗湿了额前的发被风吹过,有点凉凉的,这让她从惊吓中回了神,瞥见玉龙肩膀低侧了下,她猛然醒悟,对著朝她而来的尉迟昭大叫示警:   「不要过来!他是骗你的!」   玉龙在碰到她之前,如无骨般旋日了身,抬起左臂,从袖中射出一柄短刀!   尉迟昭听到了她的呼喊,却还是无法完全闪过,噗地一声,那刀直入了他胸肩之处!   鲜红血滴溅上了他的纯纱,也染红了她的双眸。   「不要!」她骇喊,心脏像是被硬生生地拧住了。   玉龙上前两步,笑得霜冷,他握住插在尉迟昭身上的刀柄,施力深入。   「你就放心地去阎王那儿找你的三师兄,我会好好帮你照顾小姑娘。」语毕,他扭转著那刀柄,残虐地看著他无力站稳,伤口淌出更多的血。   「你放开他、放开他!」容湛语慌了、乱了,看到尉迟昭的血彷佛无止尽地流下,她的心口也跟著痛得难以呼吸。她握紧了拳,死命地槌打著玉龙,却换来他的嗤笑。   「想撒泼?可以,等会儿我会给你很多时──」他的话声嘎然终止,眯起眸,他侧首看向那紧抓著他的血手。   「你休想。」淡淡的一句话,夹杂著喘息,却那麽坚定。   尉迟昭连著他握著柄的手使劲一拔,将那刀拔出自己胸肩,而後用尽全身的力量,在极近的距离下,猝不及防地运掌打向王龙!   玉龙没料到他还有反击的能力,无防备之下,庞大的气流击向他,几乎胀得他的经脉爆裂!他退了一大步,意识因为冲撞而失去一刹,抚著胸,喉头一甜,血丝从他唇瓣旁滑下。   等他再抬首时,高墙边树影摇晃,修修寒风,不见半个人影。 ☆★☆   翻过了墙,接著就是不停地往树林飞奔。   急遽倒退的景物让她眼花,风啸声充斥在耳旁,细枝利叶刮得她生疼,但最令她恐惧的,却是那浓重的粗喘,及滴滴热烫的鲜血。   「别再跑了!你受了伤啊!」她被他揽在怀中,只觉他上身的衣袍都湿了,不是汗,是血。「停下来!快停下来!」她昂首望著他乾净的下巴轮廓,视线不明的夜色之下,她什麽都看不清,甚至连他的笠帽是何时掉的都不晓得。   她无暇去理会他的容貌生得如何,所有所有的心思,全系在他受伤的身体上。   「别跑了!别跑了!」她喊得声音都哑了。「不要再跑了!拜托你停下来……会流血的……」她紧紧地抓著他的衣襟,她的心疼,和他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尉迟昭始终无语,彷佛他毫无知觉似地只是往前,但是沉重不稳的喘息声一点一点地加剧,速度也逐渐减缓,终於,一股热气涌上他喉口,「哇」地一声,他吐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尉迟昭!」跟他唇旁的红血成反比,她苍白著脸被他压住,摔得疼了,她也不理,只能感觉温热的液体爬上了她细致的颈子。   「你……快走……」最後的一口气清散,他只觉全身重如沉铁,再也没有力量站起。他想翻过身,却怎麽也无法如愿,只能低声重复:「快走……离……」开这里……   「我不走!」她勉力将他推开,从他身下爬起。他紧闭著眸,昏暗之中,她彷佛瞧见他半边脸肤色较深且有著奇怪的痕迹,但她没空管,也不想管。「你……你不能动了,是不是?我帮你!」小小的肩膀架起他的手臂,她咬牙撑起。   尉迟昭身材虽纤瘦,但是对她来说,还是难以顺利撑持。拖著他,就好像拖著千斤大石,举步维艰。   他的神智已然不甚清晰,只是挂念著:「你走……别管……」   「我不走、我不走!」她放大声音,藉此给自己再多一点力气。「你再叫我走,我会生气!刚刚你救了我,现在我救你,很公平……很公平……」她的唇瓣不能自己地颤著,她只好咬紧,尝到了血也不觉,因为,那浓厚的铁锈味本就充斥在她的呼息间。   「啊呀!」不小心踢到一颗石子,本来就走不稳的她往前扑倒在地,吃了一嘴土,细嫩的面颊也磨到了细小的尖石。她不在意,背上所遗留的浓稠湿意更让她没空去在意。「要走咱们一起走……爹说,做人要讲忠义,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所以我绝对不走……」   很快地再度站起来,她连要往哪个方向都搞不清,就算走偏了大概也以为是直路。踩著窸窣作声的杂草,她背著他,每一步都是那麽困难。   「……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你还要带我去逛市集吃馆子……才说过的事情你不能忘……」背上的人已经没有声音,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著,只盼能传达一些给他。   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冷了点,她从来没如此惊惶过!   但求老天快点让他们逃离这里!   一阵强风突然吹起,她只觉得好像走出了树林,脚下一滑,滚下了一个斜坡!   碎石子跟著跌落,根本没有时间惊呼,人就躺平在泥地上。   容湛语大口大口地喘著气,身上多处关节都撞伤了,才一动,就痛得她倒抽凉气。无多休息,咽口唾沫,她匍匐到已经昏厥的尉迟昭身旁。   天响起闷雷,她眯著眼望向墨深的夜色。   「又要下雨了……咱们找地方躲雨,好不好?」打量著四周,黑漆漆一片,视像有个小山洞。   从後而抱著他的胸,她小步小步地吃力移动,好不容易才将他拖到那凹进去的山壁口。   「原来不是山洞呀……」她摸著没有凹入多深的石壁,喘不过气。「没关系,还是可以遮雨……」她将他昏迷的身躯摆放好,跪坐在他旁边。   突然一阵闪电划亮黑空,视野变得清明,她清楚地看到了他被雨水、血渍交错湿透的面容,愣了一下,不过随即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实的布包。   不知是手软了,还是勾到了,布包没拿稳,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落一地。   雷声轰隆隆地响著,她藏的银子和之前换装拿下的首饰滚得到处都是,她瞧也不瞧,只是趴在地上找著她想要的东西。   「在哪里……在哪儿……」她一时间找不著,恼怒地握著频频颤动不休的小拳头捶向地面,又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小心地摸著、抓著,总算让她拿到了那个小瓷瓶。「找到了……找到了……不要紧的……」她自喃著,将瓷瓶上面的布块拔掉,然後拉开尉迟昭上身的衣袍,摸索著他肩膀和胸部之间的刀伤。   将瓶中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她扬起僵硬的嘴角微笑,「这是我们镖局独有的伤药,本来不想带的……没想到还是用上了……很好用的……不要紧的,你一定会好……然後记得要带我到处去玩……我还没跟你讲实话,也没有向你道歉……你一定要好好地听我说……」   手抖个不停,药粉弄得到处都是,她用另一只手抓住,却只是更严重的在抖。   「可恶、可恶!不要再抖了!」她毫不吝惜地将珍贵的伤药尽数涂抹在他身上,当她发现药粉一再地被涌出的血水给冲散时,她强自忍耐的眼泪终於掉了出来。「我答应你以後都不会再说谎了……你听我讲,我们来做好朋友好不好……尉迟昭……呜!」   哽咽一声,她受不了地抱著他失温的身体放声哭泣,她的泪、他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雨滴大颗大颗地掉落,就宛如她的泪珠,在他胸前,有著震撼。   是谁……在叫他的名字?   很伤心地……   他想动,却发现肩上传来剧痛……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痛过……也是在一个夜晚……他满脸是血,拼命地跑,跑到那疼痛完全麻痹,跑到双腿几乎就要断去……他不知道为什麽他们要这样对他……那些人不是他害死的啊……不是……他什麽都没有做,这张脸……   记忆的片段不停地错乱,尉迟昭脑海里飞晃过好多令他窒息的画面,他……尘封很久却忘不了的画面……   有好长一段时间,日日夜夜缠绕著他,犹如梦魇。   「尉迟昭……你不要死……」   娇嫩的声音贯穿了他昏眩的意识,紧紧地拉住了他往黑沉纷流走去的步伐,他怔然,只觉不能再往那边走去了。又一声啜泣在耳旁响起,让他下意识地回过头,一时间,围困住他的可怕回忆突地消失了。   他望著一片黑暗,好疑惑,也没办法就这样继续沉睡,那哭声让他心中泛起怜惜,很想开口安慰,但他却不能随心所欲……   是谁呢?那样地在唤著他的名……   好熟悉……   他努力地回想,隐隐约约,彷佛见到含泪的美丽小脸在他眼前,抓著他的衣袖,叫他不要走--   啊,对了。他知道了。   是小十。   忽然涌起的疼痛,让他的肺叶紧缩了下,他突地爆出呛咳--   「咳、咳咳!咳……」   脸上还留有泪痕的容湛语被他吓一大跳!赶忙坐起身,就看见那双温柔似水的眸子慢慢地张了开--   「你没死、没死!不要死!」她高兴地弯身抱住他的脖子,又是哭,又是笑,脏污的脸上有著血块,有著伤痕,她的手掌也都破了皮,但她却恍若未觉。   「嗯……」尉迟昭任她埋在自己肩里,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能轻轻地回应:「……没死……别哭……」他虚弱地道,失血过多让他有点晕沉。   「我不哭!」她抬起头来,伸手在脸上胡乱地擦著,有限的视线下,她只是锁著那对清澈的柔眸,放也不放开。「你流了好多血……」她看了好难受。   尉迟昭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想起这是什麽情况,他……差点又掉入那个无底的黑阱里了,幸好,幸好有她。再抬起目光,他被挤压到没有空隙的思绪,因为她靠近的体温而变得舒缓宁静。   他欲坐起,却摊软如烂泥,她察觉他细微的动作,会意过来,赶紧扶他靠向山壁。   「谢谢……」黑暗中,他面颊薄烫。淡扬无血色的唇瓣微微一笑,他深吸口气抚平眩目的感觉,费力地移动另一边未受伤的绵软手臂,在自己脖子和肩膀两处各压了一次,而後叹了口气,「拿块布……按著就好……」他本想点穴止血,力道却严重不足,只能稍微抑制。   她闻言,马上撕开自己的裤管做布巾,按上他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缓缓地吐纳几次,凝神调整混乱的气息,默念心法,调息内伤。   过了好久,昏眩感总算有点减轻,他掀起眼帘,见她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心头微热,柔声问道:「你……不怕吗?」   「我怕!我当然怕!」她再次伸手绕上他的脖子,一点都不在乎什麽世俗礼教。「我怕你死啊!你不要死!」冰凉的手触摸上了他不平整的脸颊,她没任何其它反应,他却一阵错愕。   他的面纱……掉了!何时?他居然没注意?   一种反射性的习惯让他撇过头,胸口急剧地震荡著,心惊漫天盖来。她看到了吗?知道了吗?有没有吓坏她?   脑子思绪纷乱,他从未如此不愿让人见到他的容貌过。   「你怎麽了?」虽然四周暗暗的,但她听到了他变快的心跳,连外头的雨声也掩盖不了。「有哪里痛吗?」她很紧张地抓起瓷瓶,拿开布,将药粉涂在伤口上,兴奋地发现流血程度比之前减缓,伤药也涂得上去了。「你看你看!血停了,可以用药了,你会好的对不尉迟昭?」她搜寻著那清亮的眼眸,他却不看她了。   心口泛起一股失望,她疑惑:「你为什麽把脸转开?你不对著我,我看不到你啊……」   他听到她的话,颤了下,才猛然醒悟。   是啊,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她怎看得到他?   她看不到,她看不到的……   有种怪异的感觉侵蚀他的思考,他在心里挣扎了会儿,才慢慢地对上她未曾移开过的晶灿大眼。   「尉迟昭?」她抓住他的手。   确定她眼里没有一丝嫌恶,他像是放下沉重大石。   「我没事。」他轻轻地启唇:「你……在抖吗?」   「你不死,就不会抖了。」她握紧他的大手,将脸贴上他平坦的胸前,感受著他的心跳起伏,她露出笑容。「你会好的……吓坏我了……」   一阵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袭上,他慢了些时才知道自己衣襟大开,露出了胸膛。   「小十……」他面容抹红,不知是因为伤口还是别的原因,身体又燥又热,对这种亲密不知所措。   才一动,就感到头晕不止,她抱著他不愿放手,悠悠气流之中,他听见她带著浓重的睡意低声软语:   「只要你在……我不怕……可以安心……」   接下来的音节都黏连在一起,没讲几个字,之前精神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她,就这样放松地昏睡在他身上。   雨,越下越大。   他却听不到也看不著,只徒留那圈圈涟漪越荡越深。   轻轻地,他抚著她落至他指间的发丝,任她的呼吸一缕缕绕著他周围的空气,幽然叹息。   碎杂的脚步声从远处踩水响起,他一惊,屏住气护著怀中的人。现在的情况,别说是逃了,连举起手都已是极为吃力。他额间冒汗。   「他奶奶的!血迹都被雨水冲走了,还找个屁!」粗俗的话语透过雨声传递而来,不甘的语调显示说话的人有多想揍人。   「一定在这附近,可别让贼人先找了去……就这样逃走实在是良心不安,幸好折回来一趟,不然也没办法知道救命恩人负伤逃跑……咦?小心!这里有个斜坡!」他差点跌个狗吃屎。   但另一个却没这麽幸运。哗啦啦的土石滚动声伴随著吼叫直爆:「你不会讲快点!?想故意摔死老子啊!」   「不好意思啦!」粗哑的嗓音嘿嘿笑著,也走了下来。   「啥!到哪儿都诸事不顺,又被人追杀,又冒雨寻人……格老子的!都是死容老头害的!」   「至少咱们的命留下来了。那边好像有个山洞……咦?有人!」   「那麽黑你也看得到……」他看著自己兄弟不顾脚上有伤,一拐一拐地奔近,还真的好像有人影。「啧,瞎猫碰到死耗子!」啐一声,他也走过去。   就听见那看来十分壮硕的汉子朝著那一抹黑影有些些暧昧地笑道:   「哎呀,打扰你们小俩口私会真不好意思,请当在下不存在,只是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戴著斗笠面纱,讲话会让人脚软骨头酥的小兄弟?」 那个人的背脊,直直的。   他很高,腰稍稍细,可看起来却很好抱。   为什麽要走那麽快?她答应他,以後绝对不说谎了,所以,停下来,等等她,好不好?   她想追上前面高瘦的身影,却发现两人只是越隔越远,她跑著,连一点点距离都没有拉近。   他总是离她那麽远,他总是不肯让她看见他的模样,他总是……很温柔地对她说话,很温柔地对她笑著--   墨色的绳索从她身後的黑幕射出,将她整个人捆绑住,一寸寸地把她拖进无底深渊,她见著他的身形就要消失不见,急急伸直了手叫唤出声:   「别走!」   倏地张开眼,她看见的是床旁的纱缦,和自己举得高高的手。   汗水滑落颊边,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那麽快,那麽害怕!   记忆一下子杂乱起来,她傻傻地抚著覆盖在身上的薄被,感觉自己的存在,然後……突然想起睡著之前的事--   「对了,尉迟昭!」她很快地翻身坐起,身上的擦伤立刻痛得她眼眶泛红。环顾四周,进入眼帘的是有点陌生、却又好像有点眼熟的房间。   她皱著眉,看向自己已被换过的乾净单衣,还有上过药的手心,但还是搞不清楚这是哪里,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一心记挂著受重伤的那人。她下了床,无力的双腿却使她差点跌倒;扶著床柱,等适应了、可以站稳了,才拿起床头摆放的衣物穿上,也不管出口己披头散发地,就打开门想出去,正好跟捧著水盆要进来的一个姑娘撞个正著!   「啊……小心小心小姐?您怎麽起来了!?」丫鬟打扮的姑娘轻呼,幸好动作机灵,才没撒了一地。   小……小姐?容湛语闻言,立刻清醒了一大半!   她倏地偏过脸瞪著那姑娘,只觉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只听那姑娘叨叨絮絮:「您睡了快一天了,饿不饿?我待会拿些吃食过来好不?您这回离家出走可吓坏不少人,前晚两位大爷碰巧将您和另外一位公子带了回来,满身是伤的。虽然您穿著男装,脸上也都是泥巴,咱们分舵主还是一眼就认出--咦?小姐?」   她被容湛语一把推开,只能困惑地看著她站在大开的门口满脸震惊。   「这里是……」她喃喃,望著的确熟悉的景物失神。   「欸,小姐,您可别告诉我您失忆,什麽都记不得了。」姑娘瞅著她难看的脸色,心头打了个突。「这里是『四方镖局』在洛阳的分舵啊,您前年还随总舵主和您那一串哥……咳,九位少爷,来这里住了几个月……您还记得吧?」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记得……我当然记得!」分舵主是她姑姑,她怎会不记得!「尉迟……那个和我一起被救的公子在哪里?」她转头急问。   「就是那个专门给客人休息的南厢--」她话才说一半。   「可恶!」容湛语脚一跺,头也不回地奔出房间。   「咦?小姐、小姐!」姑娘摸不著头绪,只能在她身後叫唤。   「我不是小姐!」她恼火地放声斥喊,不管身体上的酸疼,就只是往长廊跑去。   怎会?她怎会在分舵!?尉迟昭知道了她的身分了吗?会气她扯谎骗了他吗?满心的忧虑充塞在她脑里,让她对自己好生气,若是之前老老实实告诉他就好了。   她白著才结痂的脸蛋,一头如瀑黑发没梳好,步履也蹒跚,但却一点也没有停留地朝著尉迟昭所在的南边客房奔去。   一个个年轻镖师光裸著上身在练拳,她像是没看到,直接穿过练武的空地;大家都知道她是谁,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但那几个大男人却还是面红耳赤地东遮西掩,剩下的几个也都僵著身躯故作镇定。   「哎哟!小小姐啊!你不是受了伤……等等!你要去哪儿?」一个分舵里的老管事看她在跑,忙出声呼喊,却也只换来她一句忿语。   「我不是小姐!」声音随著颠簸的人影很快地消失,只刮起一阵风尘。   有著一把白花花胡子的老管事傻眼,抓了抓头,咕哝道:「你不是小姐,难道我是吗?」才转头,就见一名身著黑衣、眉宇之间充满英气的女子伫立在旁,他恭敬地拱手:「分舵主。」   她微点头,一双凤眼里有著笑。「那娃儿又怎麽了?」   老管事往那还在尘土飞扬的地方瞧一眼,摇摇首叹道:「我也不知道……不是受了伤吗?我看她跑得倒挺快的。」   「嗯……她是往南厢房去了吧?」女子扬眉,眯起他们容家女性特有的晶眸问道:「那跟她一起被救回来的男人……是在那里吧?」她负手在後。   「是的,也替他医治过了。」老管事望著主子,奇怪地看见她勾起诡异的笑。   「他的伤如何?」她状似随意问著,眼底却闪过一丝……愧疚?   「小伙子内功不错,内伤服药後尚可自己调养,肩上的刀伤虽受创较为严重,但之前小小姐似乎是给他用了镖局独有的伤药,恢复也是迟早的事。」驼著背的老管事又偷瞄了她几眼。   「原来是这样……」她莫测高深地侧首,回复轻松神态。她的面容并不特别美,但轮廓却棱角分明,油然生出一股不易亲近之感。不过,认识她的人都晓得,她脑子里的稀奇主意,绝不会比她侄女少。「那别理她了,反正老七过两天就要到了,那娃儿就丢给他去处理。对了……杨伯,你看,春天是不是来了?」语毕,她昂首哈哈一笑,便慢慢踱离了去。   那被叫杨伯的老管事撇著皱掉的嘴皮,念念有词:「春天?都夏末了不是?前几天还说入秋要做衣裳呢!」反反覆覆地,还笑呢。   他年近八十,照顾他们容家三代有馀,一个小小姐就够令人头痛,偏又有个大小姐,两个人加起来,比那九个兔崽子还令人头大好几倍。   对了!七少还说要带个客人来,可不能怠慢了。   转过身,他忙活去了。   容湛语一路跑,途经几个熟面孔的人向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一颗心吊得老高,就急著找尉迟昭。   才弯过南厢房的回廊,她停下脚步,气喘吁吁的。   心口跳得很快,她知道不是因为跑步的关系。   握紧手心,她有点退却了。该怎麽向他说?要怎麽道歉?他会不会原谅?   一开始,她是抱著好玩的心态,可是……可是,她没想到那麽多,所以……可不可以请他不要讨厌她?   她在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做好的心理准备一次又一次地溃堤,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胆小过。以往犯了错,也只要扮个鬼脸就能忘了隔夜事,她知道那是因为家里人都疼她,所以容忍她的胡闹,但现在--   「咦?你不是那个姓容的娘……容老头的女儿吗?」   身後传来男人的声音,把她吓一跳,转过头,发现是客栈里看到的那个落腮胡汉子。   「是你!」她先是愣住,然後指著他大叫,很快地又捂住嘴,怕惊动到尉迟昭。   「谁?」落腮胡汉子回头看,没发现身後有半个人影,才晓得她是在说自己。奇怪,他没跟这娃儿讲过话啊,她怎认识他?莫非她满周岁的记忆可以持续到现在?「……娃儿,老子年纪大得可以做你爹了耶,别看老子这样,老子也是很疼惜家里那个黄脸……老婆的,你这麽小一点的时候,老子就看过你把屎把尿了,你想用这种招数引老子注意未免--痛!你踢老子!?」小腿上的疼痛让他瞪著浓眉粗眼,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什麽老子老子又老子的!   「嘘!」她伸出手指放在唇边要他轻声细语点,左右看了下,压低声恼道:「大叔,我也知道你老得可以做我爹了,所以别再说笑。」    原来是他会错意,害他惊出一身汗,差点以忘逃不过容老头的追杀。落腮胡汉子弯腰,厚厚的嘴唇也学著她嘟起,小小声说:   「你这小娃儿,说话的语气和态度跟容老头一模一样,好歹是老子救了你,也先说声谢吧。」他邀功。   「你救了我?」她瞪著他那把杂草般的嘴毛,把一切事情慢慢连接了起来。「大爷……原来那两位大爷就是你们,是你们把我带来这里的!」她想起刚刚那个姑娘的话。   「是啊!老子跟老子的好兄弟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他豪气地拍著胸部。   本以为小娃儿会露出崇拜感激的眼神,谢谢他的大恩大德,没想到却完全相反。   「都是你们害的!」她生气地用力扯了一把他的胡须,痛得他哇哇大叫。「如果他不理我了,我就我--」也不知怎地,想到就难受,她红了眼眶。   落腮胡汉子错愕地怔住,有点想开口叫暂停。   这世界反了、反了啊!欺负人的人一脸委屈,像是他这被欺负的人的错似,还有没有天理?   见她好像要掉泪,他退一大步,神色惶恐。   「呃……老子只是路过这里,来看好兄弟的伤,不知道你在说什麽,老子没踢你、没骂你,也没有拉你胡子……你别找老子,去找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负责,就是旁边那间房而已……老子告辞!」一拱手,他逃离现场,眼不见为净!   容湛语瞅著他指的方向,垂首吸了吸鼻,才慢吞吞地走上前,又驻足在门前半晌。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咬著唇,抬起手轻轻推开。   淡淡的药味夹著薰香弥漫在房内,她抿著嘴,反手悄悄地将门掩上。   「谁?」低柔的嗓音虽然添了点疲累、少了些精神,但还是醉人之极。   容湛语下意识地抓著胸前衣服,拖著沉重不安的步伐,走进内室。   「是我……」她睇著那垂落纱帐的床,出神了会儿。还是一样,即使地方不同,也没了笠帽,他们之间还是相隔两茫茫。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垂著眸,她嗫嚅地补了一句:「……小十。」她奢望他还是把她当成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十」。   即使是重来一次,也不要改变态度,她绝对不会再有谎言。   周围的空气彷佛一丝又一丝地被抽掉,她紧握著手,好想转身逃跑,但却只能逼迫自己站定在原地,等待即将来临的审判。   一阵沉寂,压得她透不过气,甚至连抬起脸都不敢。   良久,才终於听那温柔的声音缓道:「你……还好吗?」   她眼睛一亮,赶忙点头。「很好!我身上没什麽伤的!」她很快地走近床沿,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掀开那纱幔,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下。   「没事,那就好。」他的语气淡淡的,还轻咳了几声。   「那你呢?你的内伤好了吗?刀伤呢?」她担心地问,好想看看他是否完好,却怎麽也没有勇气揭开彼此间微弱却无法消失的隔阂。   「我很好。」他又停了下,「多亏了镖局里的人帮忙,谢谢你……容姑娘。」柔云般的语调缓慢地、低声说出最後的三个字。   他的道谢很诚恳,说话的起伏也没什麽不同,但是听在容湛语耳里,却是宛若闪电雷击般。   就好像,他们好不容易拉近的那一点点距离,因为这生涩的称呼,而又生出了一道更大更深的鸿沟。   她……跨越不了的鸿沟……   「我喜欢你……叫我小十的呀……」她绞著手指,好小声地抗议著。   尉迟昭裸著被白布包扎的上身,背靠著床板,在听见她说的话时,胸日突然紧缩了下。   这种心悸,让他眉间深锁。   他明明一直认为她只是个孩子,即使这两天他得知了更多的事实,也应该不会改变他对她的感觉。   不是吗?   他一向淡然,少有开心或生气的表现,不论是哪种情绪都是极淡,不曾有过自己无法掌控的时候,但这次--   先是亲如手足的三师兄被打落山崖的事情,这个打击让他痛彻心肺,难以平复,然後是小十……   对了,她已经不是了。   她不是那个无依无靠、总是饿肚子被人欺负的小乞儿小十,她是「四方镖局」总舵主唯一的掌上明珠,今年芳龄十六的容湛语。   当他知道她身分的时候,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他不懂。   她为什麽会找上他?因为她觉得他是个好人?而且没有一眼看出她是个已过及笄之年的姑娘?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人搞错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麽她会在听到玉龙说的那些话後表情僵硬。   她隐瞒身分、隐瞒年纪,只是为了跟著他到玉泉庄,那麽,目的达到了,接著呢?   忆起她曾抵在他背上,楚楚地哀求他带她去哪儿玩;也曾好几次,她一直拉著他的衣摆,怎样都不放手……   他不晓得这是否也是她游戏的一部分,但是--   抬手摸向自己半边面颊,凹凸不平的粗糙感刺痛了他的手指,也刺醒了他首次摇摆不止的平静心湖。他无声地扬起唇。   再想下去,就过界了。   「容……容姑娘,在下眼盲,一路上同行许久,拖累了你的名声,已是万万不该,我会亲自向分舵主请罪,以示道歉。」他清晰侃言,坦坦荡荡。   可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他这样!   「你为什麽要这样跟我说话?」她瞅著那薄软飘扬的床幔,比起白纱更加遥远,「扯谎骗了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能不能……不要生气?」她低头看著自己的手,只觉上面都出了汗。   她好像很难过,为什麽呢?尉迟昭不了解她的心思,或者应该说,他也制止自己去了解。   见他没说话,她更急切,心里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略显语无伦次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我想找人作伴,所以才……我知道,现在再说什麽,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突然间,她的目眶充塞著酸涩,想哭的感受泉涌而来,不能呼吸了,意识也结霜成块了,只要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就觉得好伤心好伤心。   因为她--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小小、小小声地重复著一句话。   反反覆覆有著回音,暖暖的、甜甜的,也有点苦苦的、远远的。   她静下所有思维,捕捉到了一些些馀韵,然後,严重地蚀入她的骨髓。   她懂了、明白了。   掏空了厚重混乱的纠结思索,一种情感在她体内扩散爆发,湍急的猛流将她逐渐缩小的形体侵吞得毫无保留,她无法控制地不停下陷,被一层又一层的漩涡给卷入翻搅。   完全不能自已地,心口的位置上,填进了令她疼痛的温柔。   她好害怕他会讨厌她,因为……不是因为她想和他做好朋友……   那个声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而是因为……因为……她喜欢他。   喜欢他的温柔话语、他的谦和正直、他的真诚细心。   喜欢他心软又毫不怀疑地在路上捡了个小乞丐带在身旁、喜欢他总会比她自己还先注意到她是冷著饿著或累著、喜欢他在烈日下慢慢行走而将买来的马让给她骑、喜欢他以为她怕生而让她特别亲近、喜欢他没有刻意却柔如棉絮的说话方式。   喜欢他的所有、他的一切。   在她发现之前,就已经很根深柢固地喜欢了。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她双颊微红,揪著腿上的衣料,好胆怯。   如果……她现在说喜欢他,他会不会相信?还是会以为她又在骗他?   被她倾泄的羞柔情意所影响,尉迟昭深受撼动。但随即很快地,他压下心中的波涛,将所有不为人知的细微感情全数内敛封闭。   他曾对自己说过,不会有所遗憾。   没有期望,便无失望,不论对她,或对自己,都是最好。   他沉默半晌,才轻轻启唇:「在下没生气,也不会不理睬你,是容姑娘想太多了。」   「真的吗?」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不出他语调的起伏,她实在不敢确定。一阵风从窗外吹抚进来,她反射性地就欲伸手掀他的帘帐,却被他从幔内制住动作。   尉迟昭察觉自己的举动,先是愣住,随後微微心惊。许是他私心作祟,他并不愿意让她看到他丑陋的模样,但……这是为什麽?   只要让她看一眼,或者她就不会再迷惑,这是最快速的解决方法,不是吗?   但他为何如此排斥?   他逃避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布望在她心中,他就只是那个待她好的「尉迟昭」,即使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也好过看她流露出嫌恶骇怕的表情。   容湛语凝视著两人接触的地方,不同以往的,这次她毫无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也曾经握过她的手,但是,那时候,他们之间没有隔著任何东西。   才抓住的纤细丝线,又……失去了。她垂下眼。   「我不在乎。」她喃著,却刚好能让他清楚听到。「我不在乎你的模样,因为,我认识的,本来就是没有容貌的尉迟昭……你懂吗?」她低诉的字句没有掩饰,赤裸裸地呈现给他。   身体像是要著起火来,就算会自焚而死,她也不後悔。   尉迟昭静静地垂首,望著自己掌心,他温柔的黑眸有著和她不同的冷意。   他并非无心人,又怎会听不出?   只是,他怎能给她回应?   她是个美好的姑娘,他却连长相都耻於见人。   她和他,好比天与地、云与泥,不该有交集,也不能。   「我懂。」闭了闭眼,他用著那倾醉的柔嗓道出残酷的话语:「我认识的,也只是那个孤苦可怜的小十。」又远又淡漠。但他就是说了。   这样,为的是要斩断她的情丝,若是伤了她,他真的……很抱歉。   犹如晴天霹雳,容湛语捣著嘴,却还是不小心泄出咽声,她很快地红了眼,慌慌乱地站起身,撞倒了椅子,弄痛了伤口,但她一点也没知觉。   「我……我就是小十啊……换了个身分,你便不认我了吗?」她好难过,比起身上的伤口,心头的痛更让她无法忍受。「骗了你,我很对不住,一开始我只是……想利用你的好,没想……那麽多,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呀……」她很努力地想将话说得完整,但不论她怎麽控制,还是越来越破碎,她不想让他发现她在哭,泪却流了满脸。   尉迟昭有一瞬的不忍,差点就想将她拉近身边安慰,但停在半空的手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帘幔。   他握紧成拳,指痕几乎烙在掌心之中。   室内,只有藏不了的低泣声回荡著,一遍又一遍,每个哽咽都撞击著他、撕裂著他,比起她,他并没好受到哪里去。   他不晓得为何会变成这样,只知道不能再如此下去。   没什麽可以讲了,是吗?容湛语心里最深埋的一处角落也被他的默然给瓦解粉碎。   「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了。」哑哑的,她用著最不著边际的话作为结束。然後,像逃难似,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她跑出去,靠著门板滑落,抱紧自己的膝盖蹲著,把脸埋在里面,缩成一个小球,肩膀阵阵地抽搐著,衣布的颜色也因湿意而慢慢变深。   房内的人,拳头松了又握,终是无语。 「小小姐这两天怎麽失魂落魄的?」杨伯趁著倒茶之际,贴近主子咬耳朵。   分舵主微微一笑,抬起明眸。「你问我,不如直接问她。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弄了这些茶水点心,准备『开导』她吗?」   清风吹进凉亭内,石桌上小盘小盘的精致茶点看来更显诱人,分舵主动箸夹了一块糖枣糕,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她满足赞道:「真不错,不论你有啥子目的,我都可算是受惠人。」   杨伯皱著脸,「小小姐不开心呢,您可别只顾著吃。」   「咦?」她扬起嘴角,一双英眉挑得半天高。「到底她是你主子,还是我是?就不见你担心我何时心情不好了。」   「您昨晚下棋输了我,想在口头上讨赢,那不要紧,今儿个我可以陪您再战十回合,现在请多多关心您的侄女。」他有礼地垂首,恭敬地回话。   「你真是越老越狐狸了。」她笑得眯起眼。   「不然怎能服侍您?」他的胡子也在笑。   「十回合,可别忘了。」她低声叮咛,准备今晚把他奸诈的老骨头拆个彻底。   「悉听尊便。」他驼著背放下茶壶,退至她身後站著。   「十儿。」她唤著侄女的小名。「过来这里坐。」她柔声轻道。   本来坐在亭旁栏杆瞧树的容湛语,迟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见姑姑向她招手,才缓缓地拉起裙摆走近石桌。   换上女装,虽脸蛋上还留有淡淡的伤疤未愈,但并未减损她的秀雅丽美。眉间上的愁,更增添了她迷人的娇柔。   「饿不饿?我看你晌午没什麽吃,不舒服吗?」分舵主夹了几块她爱吃的点心到她面前的小碟,还真的有些怜惜她略微瘦削的憔悴双颊。「你跟我讲的事情,我都已经传达给你爹了。玉泉庄这门婚事,还有他们庄里的古怪,有别人会处理得妥妥当当,你甭再操心。」不过,可惜她没法看到大哥接到消息时,震惊骇怕想飞奔过来、心疼他宝贝女儿的模样,真令人扼腕。   「谢谢姑姑。」她垂著头,碧绿的热烫茶水冒出白雾,好像他的面纱。「我很好,只是吃不太下。」她歉疚地低语。   「嗯……你少有愁眉不展的时候……」她放下筷子,支著下巴,望向她小小的发顶。「……是因为那位公子吗?」她准确地看穿。   容湛语果然霎时抬起脸,瞪著大眼,看到了她凤眸里的了然,便知自己的心事瞒不了一向精明睿智的姑姑。   一向如此!她没有娘亲,也没有姊姊,身旁都是直来直往的男人,只有姑姑,从小看著她长大,她懂是当然的。   「姑姑……做错了事,不是只要道歉就好了吗?」为什麽……为什麽没有用?四月天会员制作   「道歉,是一种让自己心安的藉口,造成的裂痕,只用一句歉语,要怎麽补起?」她悠哉地啜著甘甜的热茶,全然不理会身後要她别这麽严厉的暗示提醒。   短短几句话却一针见血,刺激了容湛语浑沌不明的思考。   她无言,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可是除了道歉……我能……」做些什麽呢?他会接受吗?他都不认她了呀。   思及此,她鼻头又酸,赶紧忍住。   「十儿。」分舵主伸臂越过桌面,覆著她细致的手背,微笑道:「重点不是该怎麽做、要如何做;只要有心,那就让他明白,他若是不懂,就多用点力气,到他清楚地看见你要表达的为止,当是赔罪也好。虽是累了些,但裂缝本就是由你造成,所以合该你负责填平的,是不是?」她瞅著她大大亮亮的美瞳。   容湛语楞著,怔怔地日望她,好久好久都没有眨眼。   她的混乱思赭、她的缠结思索、她浑然无章的每一寸情缕、每一分迷惘,都好像找到了一条宽广的路,不再往死胡同里钻挤,也不再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放在他身上的喜欢好多好多,收不回了。   她想让他知道,很想!就算他没办法喜欢她也不要紧,至少,先听她说。   好吗?   「小小姐怎傻了?」杯里的茶虽还有一半,但杨伯还是走上前做出倒茶的动作。   「你才傻,老眼昏花了,再倒下去,茶都流满桌了。」分舵主眼明手快,用筷子压住壶嘴,勾著笑。「她正在学怎麽长大、怎麽变成熟呢。别吵她,让她自个儿好好想想就是。」她吃了块梅花饼,悠闲自在。   是吗?杨伯白眉拢起,实在不怎麽相信这骨子里老有怪异的主子。正想再说话,眼角就瞥到容湛语突然站起了身,他连忙道:   「小小姐要喝茶吗?」他望一眼她满满的茶杯。   她恍若未闻,大眼直视著亭子外的一点。   分舵主和杨伯顺著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远处有一名身著深色衣袍、戴著覆纱斗笠的男子缓缓朝这边而来。   「那碍眼的玩意儿是你给他的?」分舵主指著他头上的东西对老管事低语。   「因为他很客气地要求,所以……」杨伯不敢承认其实是因为尉迟昭的声音实在太好听,弄得他一时迷糊,就答应了。   分舵主瞪他一眼,跟著摇头叹道:「他虽走出了房,却走不出自己的心门。要怎麽样,十儿才能让他接纳她?」睇著容湛语像没听见他们对话似地跑出了凉亭,她泛出无奈的笑。「咱们容家的女人……就是要比一般人坚韧啊……」   「您是个中翘楚。」杨伯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句。   她没说话,只是一口又一口地品尝著点心,然後像平常一样地扬起唇瓣。   容湛语奔出了亭,一路不停地朝著尉迟昭那里的庭园接近,他似是察觉到了脚步声,微侧首,便面向著她,待她跑近身边。   她有些喘,在听见他叫了她後,先是喜他真的没有不睬她,而後又怨他还是更改了对她的称呼。   「叫我小十!」她重重地纠正,不过很快地担忧起他的伤势。「你可以下床了?不会流血了吗?身上都不痛了吗?」这两天她都不敢去吵他,有时很想看他,也只敢懦弱地在他房外踱圈子,不过刚才听了姑姑的话,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这麽窝囊,能多一点勇气。   是她的错,她就要勇敢面对,如果只是哭哭啼啼、唉声叹气,什麽事都做不成。她不要没试过就放弃,也……根本不想放弃。   她的语气这麽深切关注,尉迟昭心一荡!原以为那日过後,她便会避不见面,没想到,她还是又出现在他面前了。   该怎生是好?   几夜来,他总辗转反侧,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静心。是因为坠崖的三师兄,还是……   因为她。   她的眼泪严重地影响到他,他怎麽也忘不了她委屈哭泣的声音和极富深意的喃语。怎会呢?   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在意起她了吗?以一个男人的身分--   突然间,一个念头占据他思绪,让他震惊不已。   他是不是弄错了什麽?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个孩子,便任她撒娇,可是,他曾经不止一次怀疑过她说话的态度,根本不像个街头乞讨的孤儿,他每每在心里说服自己,替她找解释开脱……莫非,他其实早就……难道说,连他自己也骗了自己?   不要想,不能想!   他沉重地封锁慢慢扩大的骇异,不泄漏一丝、不允许一毫。凝睇著她因适合的装扮而更显沉鱼落雁的娇颜,那样动人心弦,即使他无法从斗笠面纱窥见全部的美,也仍是不减她的清丽,甚至让他自惭形秽。   他告诉自己:别想了。   「谢谢容姑娘的关心,在下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正要亲自向分舵主道谢,请问容姑娘……」   「我是小十!」容姑娘容姑娘,她听不下去了!那一句句端整平板到像是陌生人的对话,让她忿怒地放大声音打断他。「叫我小十!」她重复。   「这只是一种称谓。」他用温柔包覆她的怒气。   可是她却非要他清楚知道不可。「你不是说你只认识小十吗?所以我不是容姑娘,不是容湛语,不是『四方镖局』的小姐,就只是小十!」她好坚定,没有半分的妥协馀地。   尉迟昭理不开她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情线,他做了斩断的动作,但却只是被越缠越紧,是他根本忍不下心断,还是她不肯让他断?   「在下不敢僭越。」他的声音仍是让人摸不著任何情绪。   「你……」她好生气、好想抓著他摇晃!要他别再这样,但她所做的,就只是举起手,轻拉著他的衣袖,放低声倾诉她那好小好小的要求:「你可以别接近我,但不要拒绝让我接近,也不要把我推远……好不好?」她抬脸深瞅著他覆在阴影後的轮廓,非常地认真。   他的心猛跳,他应该要划分把持住彼此的界线,不是吗?   那他为何会有种想轻轻拥她在怀中的冲动?   脱序的海潮彷佛就要将他淹灭,他怎麽呼吸都是她的气息,他要怎麽做?   怎麽做?   「你--」他略显失神地启唇,却被突来的斥喝声给硬生生打住。   「你这小子是什麽来头!敢欺负我家十妹!?」   一道黄影迅如闪雷,身形和声音几乎同时逼近,耳边的语尾尚未拖完,尉迟昭便感到一阵劲风袭面,他反射性地移步,躲过攻击。   「想跑!」黄衫男子扭身,像条滑溜溜的鳗鱼似地再次贴近。   尉迟昭担心波及到容湛语,脚步微晃,便引著他往後一大段距离。   容湛语听到那熟悉得不得了的话声,先是呆住,而後见黄衫男子没头没脑地动起手来,她赶紧大叫:「停啊!别打、别打了!」   尉迟昭身上还有伤啊!   尉迟昭并不知此人身分,但见他并无杀意,只温婉道:「这位兄台,你是不是有什麽误会……」他几个跃步,闪过黄衫男子欺上来的身体。   「咦?你的嗓子是怎麽回事?吃了棉糖还是吞了丝绸?」让他险些手软啊!是新招数吧?「你反应倒是敏捷,招式却乱七八糟,这斗笠碍事得很,摘了它吧!」他疾伸出手擒抓。   尉迟昭脖子先一步往後躲过,黄衫男子招招攻他上盘,肩上的伤口逐渐因他避开的动作而泛出疼痛。他微喘气,动作开始迟缓。   「别打了!他没有欺负我!」一旁的容湛语恼得差点跺碎地板。「七哥!你快停手!」   「原来是我误会了啊?」那被唤七哥的黄衫男子边喃语边出手,却连连被尉迟昭侧身化解,掀斗笠掀上了瘾,他俊逸脸庞的表情越发兴奋,「左边、右边;左边、右边中间有空隙!」他高兴地大喊一声。   「七哥!住手!他身上有伤啊!」   「什麽?」黄衫男子诧愕,已出了掌收势不住,只好瞬时改握成拳减低伤害。   电光火石之间,尉迟昭欲回避他的招式,却因迟了刹那而没有完全脱离范围,那一拳就这样结实地打在他胸前。   他被击得连退数步,由於本就有内伤,护体真气不仅减了一半作用,受到外力冲撞後还骤乱起来。   黄衫男子虽抢先收回内力,却仍是见他吐了口血,自己则也被反弹的冲击力震荡得胸痛不已。   「尉迟昭!」容湛语连忙跑上前扶住他不稳的身体,她红著眼眶,焦急地连声问:「你还好吗!?有没有怎麽样!?很痛吗!?又流血了……可恶!七哥,都是你!」她怒目瞪著黄衫男子。   「老妹……咳咳!」他很苦命地皱起脸,弯腰抚著胸口,「我好歹也受了伤……你不关心我就算了……」还骂人,痛……他好可怜!   「你活该!」谁教他要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打人!   「呵呵……骂得可真好。」   另一道男声加入,她明显地感受到尉迟昭的身体颤了下。抬起头,只见他面对著前方,带有血丝的下颚僵硬,显然十分惊讶。   一个手执纸扇摇啊摇的男子,从庭园的拱门缓步跨入,他极其俊美妖魅的面容上挂著悠然微笑。   「早叫你别这麽莽撞,一碰上功夫好的人就想过招,听话老是去头去尾,还搞不清楚状况,这次可闯祸了吧--」他一双美眸在搜寻到其中某个身影时倏然睁大。「小师弟?」他讶道。   尉迟昭看著他,确定那真的不是幻象,也不是头发昏,才缓缓漫起柔笑--   「原来你没死,三师兄。」 ☆★☆   「说来话长。」   真的很长,长到他懒得说,所以……可不可以用这四个字带过?   日落月替,飘著清淡菜味和柔和薰香的房内,烛火摇曳,三师兄坐在椅上,帮自己倒了杯茶,往床上靠坐的身影看一眼,他终究无法抵挡亲爱小师弟的关爱眼神,只好搁下杯子,叹了口气。   「我说就是了,你别那样看著我。」他担心现在夜黑风高,自己会很想把他扑倒。摇起摺扇挥去冷汗,他慢慢开口:「总之我是被那姓玉的打到山崖下没错,但是我可也没捡到什麽秘笈、练著什麽盖世神功,而是很悲惨地重伤躺在山涧中等死,刚好容湛……就是大海,刚才穿黄色衫子、打伤你的那家伙,反正他恰巧路过,救了半死不活的我,待我伤好一些,便捎信回师门,但那时你已下山,所以错开了。」被人揍下崖这麽丢脸的事情还要他重复说明,真是伤害他的自尊心……他已经尽量缩减了,还是这麽长,好渴!   「三师兄……」   「你停你停!」三师兄正想喝茶,被他这样一唤,手臂绵软地撒了身上都是荼水,差点没烫死他。他频频做出制止的手势,然後拿起桌上的乾布边擦边叨念:   「真可怕!受了伤,说话更轻更柔,我可是有骨头的人,都被他融了一半变无骨……」抬眼见尉迟昭疑惑地看著他这边,他有些无奈地勾出魅笑:「我知你想问什麽,我很好,虽曾一脚跨进棺材里,但现在休养得极好,把棺材也给踢到天边去了,比起你这副虚弱的模样,我健康得不能再健康。」傻师弟,就只顾著担心别人。   尉迟昭对上他美丽的笑,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微沉吟,他问道:「三师兄,师父究竟要你去玉泉庄做什麽?」这几天他也耳闻了容湛语和玉泉庄的婚事,虽然确定不会有结果,但他还是不免关心怕她遭人欺。   三师兄合起扇子,这次可是坐得稳稳地。「师父只是要我带两句话,若是见到大庄主,就要我告诉他:『因果因果,种错了因,就得承受果。』若是只能见到玉龙,则就要说:『因果因果,虽是错因,亦可开出好果』。」他没见著大庄主,便和玉龙讲了师父要他带的话,孰料,却被他打到断崖下趴著。   什麽因果果因,念经似,师父真是老奸,一定知道这不是件好差事,所以才推给运气一向极佳的他,他的八字命盘是好没错,但也用不著总是指名他下油锅吧?   成天在鬼门关前晃来晃去,鬼差很可能会因为太烦而把他踹进去啊!一不小心归了西,谁要负责?   尉迟昭不明白那两句话的意思,只道:「我也是没见到大庄主,不过,那夜小十……容姑娘曾对我说过,是玉公子的关系。」   「欸,其实那个玉龙好像不是原本那个……」还有分原来後来,简直乱七八糟!他皱眉道:「我知道的时候也很惊讶,什麽藏宝图和宝藏,什麽杀人被人杀,直一真假假,虚虚实实,弄得满城风雨,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小子强硬得不容许别人阻止他正在进行的事。总之他们那种几代传下来的大派,外表堂皇,关起门来,有太多不为人知、也不为外人道的恩恩怨怨,太复杂了。」   要不是师门有来往,关他啥子事?他叹息起自己的悲哀,馀光瞄到尉迟昭沉思的脸孔,俊眸微微眯起:「小师弟……可以换你跟我解释一下那位『容姑娘』了吧?」   尉迟昭一怔,只简单地说明:「她是我在路上认识的,跟著我进庄,遇险後连夜被人救回这里。」   三师兄美美的眉毛皱成两条怪虫,觉得自己被骗了。「小师弟,我这麽钜细靡遗地将我的行踪、事情发生的始未来由,乖乖地讲给你听,而你,却只用三句话就想打发我?」他最最可爱的师弟,何时变得如此狡燴?   尉迟昭垂首,神态略显疲惫,「事情……就是这麽简单。」是简单吗?那为何一思及此,他会感到累?   「是吗?」三师兄长睫微掀,睇著那放在床沿的笠帽和温热药碗。   他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刚才大夫来看病时,那姑娘就站在房外等,脸上担忧的神情绝对装不来。师门里,他一向最疼爱这个性子极为温和的小师弟,也知他……没有亲人,将每一个师兄都当成亲兄长看待,更因为如此,他要是瞧不出小师弟心里的结,就枉费这十几年来的相处,要磕头谢罪了。   「世上人百百种,心百百颗,想当然尔,想法自然是得数不清。同样的事情,并不代表每个人都有相同感受--你说是不是,小师弟?」   尉迟昭顿了下,移动视线看著他悠闲地啜茶摇扇,知三师兄外表散漫慵懒,但心思却比一般人来得细腻,尤其是师门里的师兄弟,彼此可谓没有秘密。   他听得出三师兄话里的意思,但是……   「可我……怎能去赌那一百颗心中的唯一一颗?」他淡淡笑,眉间有著愁。   「你不下往,怎知押不到宝?」不理会敲门的人,又要如何把门打开?   尉迟昭只是柔声:「要是赌输了,谁来赔给那姑娘?」   他盼,在她心中,他就是那个没有脸的尉迟昭,这样,她就不会失望了。   对他俩都好,都好。   三师兄优美的唇瓣轻抿,实在怨脑骨头酥的感觉。「你老是往坏处想,难怪没得赔。」   「我只是……不愿害了她。」他缓缓地道。   「若她直一对你有意,你所做的,就是为她好?」他提醒另一面的看法。   「这……是暂时的。」尉迟昭淡语:「她会很快找到别的人。」然後忘了他,恢复到原本的生活。   三师兄简直听不下去,连扇子也丢到一旁不摇了。「你的理论好怪呀!我实在很想站在你这边护著自家人,但是你这种不想害了她、却又不小心害到她的做法,让我头昏眼花。你不觉得矛盾,我都想得矛盾;更何况,你又不是她,怎麽能笃定她一定会去找别人、一定忘了你呢?若是她的心碎成了两半拼不回去,谁又要来赔她?你吗?」   尉迟昭被他一阵抢白,面颊微红。他知道自己处理得很糟,那是因为他根本从未遇过、根本不擅应对这种事,那日她欲言又止,简单的话语却隐含浓重情意,当他察觉到後,只觉脑中乱烘烘,唯一的念头是:不能拖累她。   他和她,不配。   不论外貌或家世。所以不该有妄想。   会这麽在意她的理由,他忽略。即使答案昭然若揭,他也仍旧无视。   人都有私心,他并非例外,但他的出发点绝对不是为了让她难过。   纵使……她的芙蓉面总有抹淡郁……   垂下眼,他泛出的笑带著苦涩。三师兄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的确矛盾,而且笨拙。   真是糟糕……   沉默再沉默,安静到三师兄差点睡去了,尉迟昭才慢慢启唇道:   「三师兄……你是要回山了吗?」   「是啊,我要回去告诉那奸老……师父,我的遭遇有多麽凄惨。」然後自此之後绝不再听他的话下山办事。   「好……咦?」三师兄邪美的面容上有著不搭调的错愕。「明天?」太快了吧?他还没把那个蠢大海调教好等、等等!   咱们? ☆★☆   天微曦,他们师兄弟两人整理好了本就贫乏的行囊准备上路。   因为尉迟昭身上带伤未愈,分舵主便命人给了辆马车,方便行走。   他还是戴著斗笠,高瘦的身子走起路来有些慢,是因为昨天七哥那一拳的关系吗?她本以为他就算要走,至少也会等到伤势静养得差不多了才考虑,却没想到才过了一晚,他就粉碎了她的期盼。   他这麽快要离开,是因为找著了他的三师兄,还是为了躲她?   容湛语站在大门旁,眼眶有点儿红红的,周围也稍微浮肿了些,若不是没睡好,就是前不久才哭过了。   「十妹……你眼睛被虫咬了吗?」一边已不是穿黄衫的俊逸青年,也是容家七少正经严肃地低声问,因为昨天做错了事,所以现在态度非常卑微。   哪方恶虫敢欺他小妹,他等会儿肯定去她睡的那间房,将作怪的虫子杀杀杀,杀无赦!   「噗!」杨伯站在後面,险些没笑出一排牙。「七少,我实在很怀疑你能否在有生之年讨到媳妇儿。」这麽不懂姑娘家心思,怕要一辈子作老光棍。   「有生之年?」七少皱眉转头,「你在咒我死啊?」   杨伯叹一大口气,「是是!你觉得我是在咒你就是……反正你听话一向听不到重点……」好丢人,这麽笨的孩子究竟是怎麽长大的?没再多搭理,他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个有些旧、却绣工极佳的锦囊。「公子,这是咱们分舵主的一点心意,请笑纳。」他递上前。   「不不,这怎麽行。」三师兄勾起笑,合起扇子拱拳。「咱们师兄弟白吃白喝白住又白坐马车,怎好意思再白拿银两呢?」   「这是分舵主为了答谢尉迟公子一路上照顾小小姐的薄礼,而且也顾及到两位公子身上的盘缠有限。」杨伯驼著背客气地说著,「还望不要推辞,这锦囊可是分舵主贴身不离的重要之物……时候到了,自会请人上门去要回来的。」他皱皱的脸在微笑。   三师兄顺著老管事的目光往後瞥去,瞧到了坐在马车里的尉迟昭,顿了下,便也扬起诡魅的笑意。   「我懂了。既然如此,替我谢谢分舵主的『好意』。」扇柄一挑,那锦囊就落了他的袖中。「告辞了,有缘,自会相见。」他颇有深意地笑语。   「一定有缘。」杨伯摸著胡子呵呵笑应。   垂下的眼角看见旁边的粉嫩身影总算有了反应,他回过头,拉著七少就先进了大门内。三师兄也很识相地先坐上马车前座。   「你拉我做什麽?」七少哇啦哇啦对杨伯叫著,「我还没跟那人道再见……咦?你也被虫咬了吗,做什麽猛眨眼……什麽?什麽有机会……等等、等等啦!」闲杂人等离去,太平安详。   容湛语缓缓地走到马车旁边,将昨晚备好的东西递给尉迟昭。   「这……这是镖局的伤药,内服和外敷的都有。」她拿著细心用布包好的小木盒,好艰难地说著,希望自己的微笑看起来不要太勉强。「你伤未好,一路颠簸,要好好顾著自己的身体。」她瞅著他斗笠後的轮廓,深深地。   尉迟昭心内在鼓噪,他决定要走,最好能走得一乾二净,这样两人间的联系就会消失,但--   他望著她仰高的细致脸蛋,再睇向她手里的东西,接是不接?接是不接?   他的手因为紧握而出了汗意,但就是没伸出去。   容湛语心中难受,但还是假装愉悦地扬高嘴角,自动地将盒子塞到他怀里,不许他拒绝。「给你了,拿好,可别弄丢了。」   她的唇在抖?为什麽?尉迟昭好想帮她抚平,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只要将手伸出,他所做的坚持、他离开的决心,都将毁於一旦。   见他始终不语,她眼中又涌上湿意。拼命地忍,才好不容易缩了回去。   不能哭,她昨天才对自己讲过的对不?她要勇敢才行……   「要走了!」前座的三师兄从帘幔後朗声。   她一惊,霎时忘了昨天夜里她在被窝里对自己覆诵好几遍的把持,小手一抬,就抓住了尉迟昭的衣袖。   马儿在喷气,驾绳就要落下,可是……可是……她不想他走啊!   她一双惶然的大眼凝视著他,写满千言万语,彷佛在叫他留下。   尉迟昭心中激荡,正欲开口说些什麽,就要滚动的车轮硬是将他打回现实。   抿住差点出声的唇,他转开脸,一个字都没泄漏。   手中的衣袍一寸寸地溜走,她什麽也抓不住,什麽也抓不住呀……   马车走动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先是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心,然後用力地瞪著黄色的沙土地。   连声再见也没有……没有……统统都没有了……   她瞠著眼,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脚边,开始有著深颜色的水渍,小小的,一点点的……伤心寂寞的。   是下雨吧。   她低著头站在原地,没有眨眼,地上的小水痕却只是越来越多。   如果……真是下雨就好了…… 爬爬爬,又爬爬爬,再爬爬爬!   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爬--   好累好累好累,好累啊!   瘦矮的小身影,穿著宽松的男装,戴著一顶皱布帽,一脚踩上大树枝干,气喘吁吁地往上看一眼,离那墙头居然还有一小段距离。   「可恶!」功夫没学好,不然直接飞过去就好了。「哇呀!」不小、心踩空一脚,那看起来像是个少年的孩子顺著树干一屁股滑落在地。   尘沙飞扬,落叶四起。   「痛痛痛!」两泡眼泪爆了出来,少年抚著臀,很可怜地吸了吸鼻子,从地上爬起来,瞪著那砖墙。「我就不相信我过不去!」要比是吗?哼!   站直身,慢慢地深吸一口气,少年猛然踢向旁边大树干侧借力一跃,身子拔高,踩向另一根分校再往上跳,再借力踩,如此反覆几次,总算爬到了比刚才更高的地方。   这回都没有踏空脚,连少年自己都觉得奇迹不可思议。   「唉呀呀!」落地的方式还学不完善,少年抱著粗干边惊呼边站稳。朝下看一眼,忍不住偷笑。「嘿嘿……这几个月总算没白练,有点点进步哟!」自己夸奖都觉得不好意思呢。   接著拍拍老树,又轻笑:「对不住啊,刚刚把你踢疼了吧?叶子掉满地,反正秋末了,你也该换新衣。不要那麽计较喽!」稚气的嗓音嫩嫩地说著。   少年从树上爬到墙头,拉长脖子往下瞧,是一片草地,里面可没好运到有树可爬。「有点高……虽然都是草,也会痛吧?」不行不行,都还没开始,怎麽能想著退缩呢?   心里默念几句阿弥陀怫,少年纵身往下一跳!   虽然没摔个狗吃屎,但也差不了多少。小小的身体被下坠的力道弄得腿软,在脚底碰到地面的瞬间,就唉呀一声往旁滚了去。   翻过身,少年躺在软软的草皮上,帽子掉了,黑亮美丽的发辫也掉了出来,几根顽皮的乌丝还跑到面颊旁扬著,没了遮掩,少年有些露了馅儿,大大的眼睛、晶嫩的双唇、一张美丽的小脸,他--不,她,是容湛语。   噢……真的有点痛,尤其是背和腰,不过呢……   她挂上一抹满足又愉悦的笑。   「终於到了,耶!」伸长手,暖暖的阳光从指缝中洒泄在她身上。「好舒服喔……」这几天较冷,还以为没机会晒著太阳呢!   「你也未免太悠哉了吧?」若不是小师弟上山帮二师兄采药,她大概才跨进师门就破了功。   掺杂著浓重笑意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她吓」跳,忙坐起身,就见一名身穿淡色长衫的俊美男子摇扇走近。   她瞠目。「你--」   「咱们两个彼此都见过,所以报名介绍这一项就省略了。」三师兄微微一笑,眯起绝美的眼睛,「大海捎来了信,我还以为是问我安好,结果里面写的都是你这个麻烦精……」他怨念十足地撒嘴,而後又轻柔低语:「请问容姑娘,来此拜访所为何事?」虽然他早已知道,但还是坏心地问。   容湛语只感觉到背後有冷风在吹,奇怪,天上的日头明明很暖啊!   「我、我这次不是离家出走!」担心他跑去告密,她急急澄清。「是我姑姑叫我来拿回那个锦囊的!」因为爹知道那个锦囊对姑姑有多重要,又只有她能辨得出那独特的绣纹,加上姑姑的保证,所以,爹才答应让她跟著正好要去办事又会路过这附近的七哥来了。   「喔,原来如此。」三师兄又笑,好美、好……恐怖!从怀中掏出锦囊,他丢给她。「你拿到了,可以走了,不送。」旋过脚跟,他毫不理会她的错愕。   她呆呆地看著手中那锦囊,慢了好半晌才想到要回神。   「等、等等!」她追到他面前站著,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定定地对上那双妖美的眸。「锦囊是姑姑帮我向爹找的藉口,是我--是我想来找尉迟昭的。」视线没有移动,她展现她的诚意与真心。   「他娶老婆了。」三师兄闲闲地扇著摺扇。   「什麽!?」她大惊失色,宛若五雷轰顶,脑中一片杂乱,胸口疼痛不已。才不过短短数月……他竟……她跟他果真无缘吗……   「骗你的。」啊,他今天真是好心肠。   容湛语傻傻地抬起头,就见他一手负後,一手仍是优雅地摇扇。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呃?」   真是笨。「我说--」他轻轻弯腰,魅眼勾笑。「那是骗你的。」   他的眸瞳,更近看,在最深层的地方,有种极为妖艳的魔异感,迷醉且蛊惑,轻易慑人魂神。   但她连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你干嘛骗我!」无聊、有病、吃饱没事干!一股冲脑的血液让她原地爆发,大吼出声。要不是他是尉迟昭敬重的师兄,加上答应姑姑别闹事的条件,她直一想拿把大刀将眼前的男人狠狠劈成两半!   「那你,又为何骗我小师弟?」三师兄仍是一派悠闲,用著他美美的嘴唇笑道:「你累他一路、害他重伤,还丢了个大难题给他解,他不会向你讨,但我会。」他的语调温和,表情也没变化,若是别人,肯定以为他在说笑。   但容湛语就是能察觉到他字句间的隐隐薄怒和惩戒意味,或许,是因为,他也和她同样都很关心尉迟昭的缘故。   「我……很对不住。」她怒火遽消,垂著手,很认真地道歉。「但是,我来,并不是为了同情不舍,或著赎罪。」她凝睇著他。   三师兄没有开口,只是瞅著她,良久良久,他才合起扇子。   「只要你别伤他,我不会插手。」他迈开步伐,示意她跟上。   容湛语先是一喜,随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睇著他的背影,挣扎许久,才出声问道:「你……你知不知道他脸上的伤是怎麽来的?」   三师兄脚步一顿,很快地日过身,美眸难掩诧异:「你看过他的脸?」   「嗯。」她迟疑地点头。   「何时?他给你看的?」他追问。小师弟的反应并不像--他奇怪地盯著她。   莫非……小师弟不晓得?   她蹙著眉,没有回答,反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很重要吗?」她站得直挺挺地,说话的时候,大眼也没有移动半分。   三师兄一愣,跟著,他拍起扇子大笑。   「哈哈!不重要,你说的对,那的确是一点也不重要!」他的笑眼不再有所防备。「好极,你合格了,安全了。那个答案,等他自己愿意亲口告诉你。」语毕,他继续往前走,还是不时笑出了声。   容湛语原是不解他说什麽安全的,後来才想到,他的意思是:若她敢因为尉迟昭的容貌而看轻尉迟昭,他绝对不轻饶。   她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这三师兄,人是很怪,却是关怀尉迟昭的人。   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跑上前,她开始和三师兄热络地讨论起来。 ☆★☆   不知她过得好吗?   匆匆数月已过,想来她应该恢复生气了吧?   伤好了,是不是如愿去游山玩水了呢?抑或者……找到了可依赖的匹配男子托付终身?   尉迟昭手中的草药被他捏断了枝,发出轻响,他这才回过神,失笑自己的心不在焉。   既要放手,就莫再留恋。他是多想,也多虑了。   他……以为自己也能忘得快,但,被搅乱的湖水,表面上虽恢复了平静,可里头呢?只有湖水自己明白,那波纹,究竟侵入的有多深、多刻骨……   想起那晚,嫩白的手怎麽也不愿放开他、离开他,执意和他同进退,强忍的满盈泪,看到他睁开眼的喜悦放心……那汹涌的波涛,就将他再也无法自欺的卷没了。   这数月来,他曾回忆过他们之间的每一片段,他总算肯承认面对,他是她隐瞒身分的帮凶。他并非真正看不出她的年纪,一开始他虽辨不出,但之後相处,他总有疑窦,只是,他回避去证实,也不愿戳破。   除了师门的人,他少有与人接触的机会,这是头一回,在不自觉中彷佛被某人吸引,起初他不明那是什麽情感,而後,他细细地思忆,才逐渐察觉到他似乎也跟她一样……   她是那麽开朗,跟她在一起,总能听到开怀的畅笑,所以……是他私心……是他……不舍那银铃般的娇俏笑声……   离去时,她伤透心又万般无奈的神情萦荡在他眼前,总……挥之不去……   「莫要留恋。」莫要……他低低吟道。   断得不留情,对他们都好。   一整心思,他正要将晒过的药草分类取下,忽地听到身後有细碎的声音。   「谁?」   回首一望,只来得及瞧见隐蔽在叶枝後的一片灰色衣角。   他略感奇怪,师门里的人就算身有要事来去匆忙,也必定会打声招呼再不见人影。空气中飘来清香,他移动视线,看到不远处的木桌上摆放著一个黑木托盘,盘上则有一蓝纹盅。   给他的吗?他睇著自己的合院,四周无人。   缓步上前掀开盅盖,甘甜的鲜味弥满当场。   清澄透明,香沉不浓,是人参鸡汤。   他更疑惑。这山上的人,吃食都是随意,并不求精致,只要能温饱就好。虽是有一位大婶帮他们煮饭,但从未弄过这种熬炖汤品啊。   想到前些日子三师兄还开玩笑地说他伤势虽愈,却又瘦了几两肉,得好好补一补。莫非是三师兄请大婶特地为他煮的?   一阵暖意上心头,他微微笑。   因为在师门里,是自己家,所以,人的防心自然就减低许多。   纵使尉迟昭耳力再好,他也没注意到,藏在好多株竹子後的黑炭小脸。   也是笑著的。 ☆★☆   「快点快点!再不快点,他就要来了!」   容湛语身上依然是一袭男装,提著水桶,她满头大汗,拼死命地将木盆汪满热水,好不容易有了八分满,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她吓一跳,就想从窗口爬出去,脚步微顿,她掏出胸怀里的一个小瓶子,点了几滴在大木盆中,见门就要被打开,她大步跨上窗棂,惊险地在被人看到前跃出。   她混进这里已经快半个月,除了尽心尽力地打理他的起居饮食,将他养胖养好些,到现在还是连他的面都不敢见。   她怕啊!怕他不见她,把她赶回去;更怕他看到她会生气,讨厌她的多此好几举。能拖多久就多久,因为她……还想多看他几眼啊……   已经不再如以往细嫩的手指在纸窗上偷偷戳破一个洞,恰巧看见他的背影,她忍不住捂著嘴,悄悄蹲下,笑得开心。   他是不是觉得很疑惑呢?这几天吃的菜有没有变得比较合胃口呢?如果他有一些些喜欢,那她再辛苦都值得。   将身子贴在屋墙上,她每一个动作都好轻,就怕他察觉外头有人。   尉迟昭的确是感觉很疑惑。   先是三餐起了变化,五个师兄弟里,就只有他一天还有两次多馀的汤品或点心送到房里;然後是起居,合院外的落叶绝不会留两天,简单的桌椅也被擦拭得亮亮闪闪,宛若如新,就连沐浴时的水--   是谁?是谁那麽细心地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他曾询问过三师兄,三师兄只是用纸扇遮著脸,含糊地说是有个专惹麻烦的笨蛋被他逮到,便唤那人作牛作马地服侍,给予薄惩。   他奇怪地睇视著满盆热气蒸腾的水,薄雾的水气中彷佛还飘著一股安人心神的清香……   三师兄的性子一向不按牌理,处事没个准则,会这样罚人不是没有可能,但……他总觉得有异。   纤长的手指伸入木盆,掬起一小水洼在掌心之中,淡香四溢。   一个被罚的人,会有如此好心情加这种舒神的香精吗?   况且这香味好熟悉……   他抿了抿唇,无法再深思。长手拉下发上的头带,泻下一头柔顺黑发在背,他解开外袍,接著拉开中衣,露出略显瘦削却结实的肩膀……   容湛语蹲在外头,本来是想走,又担心自己脚步声太大,运气不好会被他发现,听闻後头有窸窣声,她没想那麽多就下意识地踮脚转首看,只瞧见他曲线匀称的裸背和瘦直的腰肢暴露在空气中,她很控制地没有往下看,刚好他微微侧过脸,正想洗发。   她赶紧闭上眼,双手压著唇,险些惊呼出声啊!   这这这他--她--   她不是故意偷看!真的不是……好吧,她告诉过自己,做人要诚实,她是有一点点故意的……   心脏差点要跳出胸口,她面红耳赤,身体像烫熟的鱿鱼,脑海中转过好几个念头,理智告诉她最好赶快忘记刚才的影像,可脑袋瓜却背叛她的理智,做出睁开眼睛的动作……   好吧好吧,就看吧……她一定会负责的,他的清白被她夺得没剩多少了,她绝绝对对会扛起责任,而且这样,到时就算他又想拒绝逃避,她也能以此为胁……   唔……老天爷不要骂她,她只看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替自己找了正大光明的藉口,她缓缓地掀开眼皮,双手虽然矜持地挡在视线前面,但她大张的指缝还真难看不到东西。   将他赤裸的背影尽收眼底,从直挺的颈子到肩胛,落下双臂,柔润的腰线到紧窄的……的的的--跳过!底下是修长的双腿!   她快烧焦了,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有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的一天。   他的身子每一寸都那麽优美,骨架颀直有形又诱人,她并非从未看过男体,从那九个哥哥到镖局里的武师,哪个不是让她看到大?她虽长得柔弱,但却是男儿个性为多,可是只有他,因为是他,所以才能紧紧地吸引住她。   他长长的睫因为目光低垂而半敛著,唇办有著温柔的弧度。   她曾想过多次,像这样看著他的脸,不要有任何隔阂。   那个闪电的夜里,她就看到他的容貌,现在,她看得更清楚。   慢慢地,她不自觉放下手,望著他毫无遮掩的侧脸,绽出柔笑。   他很美。至少,在她眼里是美的。   因为他有一颗很漂亮的心。所以,他很美。   「你在作啥?」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三师兄的声音从後头响起,她霎时从美好幻梦当中惊醒,整个人跳了起来!   「呃……啊?」还记得要很快转过身遮住那窗孔,她扯出笑。「我……我……」偷眼睨向身後。   喔!天、天啊!她好像看到正面,那是啥不不不不不!她没看到、没看到啊!什麽、什麽啦!?重、重点是,尉迟昭都听到声音套上衣服了!要快逃!她已经完全陷入慌乱状态。   「你在……」三师兄对上她挤眉弄眼的暗示,吊高了美眸。他刚才就瞧到她一直站在小师弟房间的窗口探头探脑,该不会在做什麽坏事吧?   眼见尉迟昭就要走过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力推开三师兄就往前冲!   「我没偷看、我没偷看!」她压低声解释,乱摇著手,满脸通红,跟著又连忙改口:「不不……我会负责、我会负责!只有我能负责!不能别人喔!」跑跑跑,一下子就溜得不见了人影。   三师兄傻眼,站在原地,只见灰尘被她卷得纷飞。「什麽啊……」   「咿呀」地一声,窗户被打了开来,他反射性地回过头,就看到尉迟昭只著裹衣,湿著发站在眼前。   「三师兄?」他的语调还是一样柔,一向温和的表情却添了些困惑。   他睇向三师兄身後,没有半个人,但他……刚才的确是听到不属於三师兄的声音……   三师兄站在外面,高度刚好可以看到他从薄薄的衣服底下露出的光滑肌肤,顿了下,他往屋子里面看去,就见到木盆里的热水还在冒烟。   他一呆--啪擦!脑中某条线断裂,手中的玉制扇柄差点没被他捏碎。   那死丫头--   居然敢不知羞地偷看他小师弟洗澡!?   可怕啊!四方镖局的大小姐,果然一如传闻中胆大包天!大海那小子还骗他说她其实很乖巧?   啊啊啊!小师弟啊!师兄对不起你啊,你可怜无辜的清白被毁啦,糟蹋啦、染黑啦!   还什麽「我会负责」……八字都还没一撇,竟敢先下手为强……小师弟一向被他保护得好好的,如今却被一个妖女给……   他要去庙里求符,挂个十几二十道,助小师弟趋邪避凶,诸恶退散!   三师兄勾著美美的双眸,非常歉疚地望著尉迟昭,眼角有著晶莹泪痕。   「小师--」   「三师兄,刚刚是你站在窗外吗?」轻软如丝棉的嗓音柔柔地问著。   三师兄悲愤的情操登时被打回原形,骨头酥成烧饼,落下一地香脆碎屑。   「呃……」他维持尔雅微笑,打开纸扇猛摇,额上却隐隐冒出汗水。「小师弟,你要不要先穿上衣服?」不然会著凉……   也会被他扑倒喔。 「十妹啊,你究竟什麽时候才要回家?」   如水月色下,七少蹲在草丛当中,一手抚著眼睛,哀哀凄凄地小声问道。   「快了、快了啦。」她敷衍回话。   「快是有多快?爹都叫我来接你了耶,你再不回家,爹会揍我的。」为什麽他运气总是那麽差?兄弟个个都找得到藉口,就只有他好苦命。   「被揍就被揍,你们哪一个不是被他揍到大!」她扁著嘴,随後瞪向他。「七哥,你干嘛一直捂著左眼?」被虫子咬吗?   七少脸一红,只得结结巴巴转移话题:「那、那个……那个姓尉迟的小子还不肯答应你啊?要不要我去警告他--」   「你敢!」她很生气地出声。   啊?「不敢不敢!我只是说说而已嘛……」讨不了好,他只得又赶紧呈出良计:「十妹,其实你何必只专注於他呢?虽然玉泉庄的婚事散了,但还是有很多好选择嘛!像是跟咱们很有往来的张公子,或者是他的朋友李公子……你瞧瞧这个姓尉迟的,讲话那麽温柔,让人骨头都酥了……欸,我是说,你若是喜欢他的好嗓子,咱们就找一个声音比他好听更悦耳的--」   「你闭嘴!闭嘴!」容湛语更气了,吓得他连忙噤声。「谁告诉你我只喜欢他的嗓子?我就是只要他不要别人!你再乱说,我就不跟你回家了!」她恼怒地重重低语。   「我只是说说、说说……」他好委屈。   「说说也不行!」她忿忿地打断他。   「好好,不行就不行。」七少眼眶一酸,想哭了。「我只是看你一直追著他跑……不然你别理他了,不一定他会反过来追你……」燎原的怒火烧向他,他立刻变身成一枚蚌壳关紧嘴巴。   呜……他的小妹啊,还记得那年冬天,她小小的、软软的、身上有乳香味,还在地上爬,抱著他一起睡呢,可是现在却--   为了一个男人对他恶言相向。他只是看那个男人很难搞定,所以出出主意嘛!也是为她好啊……为什麽他小妹会对那种柔到像水一样的男人倾心啊?一定是因为他们家的男人都太粗鲁,所以她才会……   「七哥。」   那个男人个性虽然柔和,但是处理事情却不够乾脆,像对他小妹,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嘛!管那麽多干嘛……不过要是换成他没了一张脸,也很可能……   「七哥!」容湛语受不了地放大声音,又叫了一次。   「吓!」他很快地回神,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没没没!我没在想这个未进门的妹夫顾虑太多,我也没在想他担心的全都是屁……呃,我没想,我没想!」他一手遮眼,一手猛摆。   他唤尉迟昭妹夫,她脸热了,随後又听他很愚蠢地自曝自个儿的底,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七哥,」她握住他摇晃的手,要他静下来看著她,才慢慢地认真道:「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我不爱迂回使计,我追著他就会一直追,非要跑到他前头让他看著我才要停止,不会用其它法子等他转身……让你们烦恼,我很对不住,但是,我希望一定要让他了解,我所在意的,并不是长相等等的外在条件,只是……我只是很单纯地喜欢他。如果他用这个原因逃避我,我直的无法接受……离家出走的时候,他帮了我很多,所以,我现在想帮他,就算他……真的不喜欢我,那也无所谓,至少,我一定要把我心底的话跟他说清。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论是成是败,我都会乖乖回家,好不好?」她的脸颊红红的,一字一句清晰明白。   七少楞楞地看著她美丽的明眸,听著她定定地诉说她的坚持,彷佛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只会没有理由胡闹的小妹了。   她--有种长大的感觉……是因为那个男人?   他热血澎湃,激动地用两手握紧了她温热的手心。   「十……十妹,你变懂事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七哥、七哥好为你高兴!」他泪眼盈眶,豪气干云,马上把刚才念念不忘的使命丢在脑後。「放心吧,你想做就去做,七哥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他忍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啊!这就是感人的兄妹情,伟大的手足之爱!吸了吸鼻,他觉得体内的血缘在呼唤彼此。   「七哥,你被人打了吗?」好大一个黑眼圈呢。   怀疑的嫩音响起,硬是将他从无限感动中拔出来。   「咦?」他看著她,发现她瞅著自己的……左眼!慌张地放开她的手,他赶忙又用手遮住。「不不……我哪有被人打呢,呵呵……哈哈!」他笑得好凄苦。   那分明就是被狠揍一拳的痕迹好不?   「谁打你?」见他站起来侧过身闪躲,她也直起腰晃到他眼前追问。   「呃……没人打!没人打啦!」他按住她纤细的肩膀,制止她再走近。「你没事就好……好好!我现在去找打我的人报仇雪恨,再回来跟你报告!」承受不住她频频探询的眼神,脚步一旋,几个起落,就飞纵得不见人影。   她眯起眼,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喃语:「那是往尉迟昭三师兄住的房间吧……」   她知道七哥跟那个三师兄好像交情不错,可也不晓得他们会打架……一定是很严重很严重的原因,所以才会到动手的地步吧?   嗯……是这样吗? ☆★☆   他觉得怪异。   他虽揣测,却不愿揣测成真。纵使心里隐隐有个感觉,但他仍是尽量往别处想,不停地否认……就如同他当初遇见小十时一般。   但是,那种怪异已经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尉迟昭往三师兄住的地方走去,他不知自自己怀抱的是怎样的心思,期待吗?   期待什麽?有什麽资格期待?   是他亲手……推开她了呀……   微微摇头,他气自己意志不坚,更恼自己不敢面对心底的真正想法。   所以只能逃避。   倘若,她不停不停地追上他,一直不放弃呢?   那,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的脚步在移动,心思却僵住了。   他没有勇气……没有勇气面对自己,也没有勇气……面对她……   打斗声破空传来,尉迟昭一愣,疾往三师兄住的房而去,才走近,就听闻谈话声透出--   「你不会小力一点!?」七少就近跃上一棵大树,拼命搓揉自己的脸,本来只有一个黑眼圈,现在却多了一块瘀血在嘴角。   「奇怪了,是你自己要找上门的。」三师兄打开扇子微笑……笑得好歹毒。   「我又不是找你打架!我明明才说两句话,你就突然动手……我怎麽说也救过你一命!」居然不懂得知恩图报!   「哦?」三师兄袍袖一卷,顿时多了几粒石子在掌心中。「你还没感受到我的热情款待吗,救、命、恩、公?」随著加重的语尾,他弹指飞射出手心的碎石。   「唉呀!你耍阴!」七少惊叫,在树上左门右躲。   「多谢夸奖。」森森然的语气伴著更多的石子,咻咻不止。   「唉唉……等等等等!」跳下地,他仍是在左门右躲,暗器四飞,对方又不留情,一点都不给他空间喘息,他怎麽灵活好运也还是终於被击中。   痛哼一声,七少很可悲地摸著额头倒地,显然又是颜部受创。   「你为什麽老打我的脸?」成大字躺平,他极怨地望著夜空质问。   存心要他丢人,好恨……早知道就不救他了,让他趴在那山涧中魂归西天,也算是功德一件。   「谁教你欠打,」害他小师弟的贞操被玷污了。三师兄弹弹衣袖,摇起扇踱近他,谅他也不敢回手造次。「你既有求於我,就别多嘴长舌,静观其变即可。」   「我……我只是担心我妹子……」抽动了唇边的伤口,七少痛得连连吸气,直起身子盘腿而坐,眼里含了两泡泪。「我写信要你多多照顾她,可你却让她做苦工,我刚摸到她的手,粗了不少……」   「谁让她做苦工了?」三师兄打断他,懒洋洋地道:「那些都是她自愿做的好吗?她还做得挺开心勤快的,这几个月她在你们镖局里,难道什麽都没有做就只有乖乖坐著享福?」那手也粗得太快了。   七少怔住,然後很难过地开口:「是啦,她这几个月,不仅练功练得勤,每天上书房,也跑到厨房和厨娘不知在干什麽……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好奇问她,她也都不说……」他真是个失败的哥哥,呜……   「这就对了。」三师兄像是察觉到了什麽,不著痕迹地一顿,接著又若无其事地挑眉。「你看她这麽努力,一双好好的手长茧了、起水泡了,还是那麽坚持,所以就别泼她冷水,试著了解她想表达的心意,我想这就是最好的回应。」   「啊?」七少脑袋转不过来,眨了眨眼,又站起来瞧了瞧四周。「你在跟我说话?」他指著自己鼻子。   「不然跟鬼?」该讲的话讲完,他转身就欲进房,思量一回,他朝七少弯弯修长的手指。「你也一起来。」他俊美的脸上在笑。   而且是那种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七少有些头皮发麻,他退一大步。「来……来做什麽……」两个大男人,夜晚共共共、共宿一间房吗?「我、我想去找我小妹……」咦?好像要流鼻血了。   「啊。」三师兄好烦恼的合起扇子,走向他,眼神一勾一勾地,把他逼近墙角。「你更是笨,哪壶不开提哪壶,敬酒不吃吃罚酒。」   七少忍不住咽一口口水。明明两人功夫差不多,为何他打不敢回手,骂不敢还口,还被他压得死死的?   「你你……想干啥?」他感觉出口己好像一条待宰的鱼,躺在砧板上。   「为免你不解风情地去搅局,更不能放过你了。」话落,三师兄扇柄无预警地运劲一敲,直中他毫无防备的麻穴,让他身形霎时原地定直住。「你就在这儿站几个时辰吧,我想你是有能力在天亮之前自行用内力冲开穴道的,不过要是刮风下雨,那可怪不得我,是你自己运气太差。」扬起一抹魅笑,他有意无意地往右後方看去。   只见一抹黑影静静地站立著,而後就消失了踪影。   「我的心肠真好啊……」三师兄想不赞叹自己都不行。   七少简直气炸了!只能维持贴在墙上的姿势用力地抗议著:「你好?好在哪里?你根本是个妖孽、魔鬼!快解开我的穴--」   三师兄长指补上一记,封了他的哑穴。呵呵笑,走进房内合上门,不再理会屋外那尊只能用眼睛瞪人的人。 ☆★☆   「谢谢你啊,大婶!」   将明儿个要用的东西准备好,容湛语向煮饭的大婶道谢。这几日也都麻烦人家把厨房让给她胡弄了。   送走了大婶,她伸伸懒腰,准备回房睡个好觉。   那个三师兄,说这儿地大人又少,他也事先知会过了,只要她别做些引人侧目之事,是不会有人询问她来由的。事实上也是,那个跟她同个房的姑娘,不知是不喜欢说话还是怎地,也从来没多问过她些什麽;不过,那个姑娘虽寡言,但人还是挺不错的,知道她怕黑,每晚都会留一盏烛光……厨房的大婶也是好热情地帮她忙,也就是因为这里环境如此,尉迟昭的性子才会这麽温善吧……   她槌槌肩膀,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著自己,她转首抬起眸。   一道修长的身影伫立在树旁,隐在月色之下,风一起,落叶四散在他周遭,看起来飘缈……也遥远。   她瞧不到他隐蔽在阴影中的上身,只略略看清他头上戴著笠帽,心头一跳,她知道那是谁,更知他为何又遮住了自己。   噗通!噗通!   她合上眼,在心里数著拍子,慢慢地、缓缓地,让自己的呼吸沉淀到最最平静的地方,再睁开,她一步步坚定地走到他面前。   「你这又何苦?」在他们相隔约十步远的距离时,他微哑地开口了。   轻和低柔的嗓音顺著气流包覆住了她,仅仅只是短短几个字,却带给她一阵战栗。   一开始,她喜欢听他说话,是因为那副好嗓子醉人;但现在,她仍是喜欢听他说话,因为那副嗓子是属於他的。   纵使她离开他这麽多个月,她的思念却只有加深,没有减少。   轻轻地抚著躁动的胸前,微微扬起唇瓣,她晶亮的眼睛也像是在笑。   「我不觉得苦啊。」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宽布衣,她的表情是装不来的愉悦。   「我早该知道。」他的语调更低了。「因为那个香味……和分舵里燃的那种薰香是同样的……」他不是分不出来,只是不愿去分……   他又陷入到自己设限的泥淖之中,重复、重复,然後继续欺骗自己。   「尉迟昭……」被他略显痛苦的语气所影响,她上前一步。   他退出树影的遮掩,跟她拉离,不让她接近。   「你这是何苦?」他握著拳,一向极淡的情绪被她震荡起了汹涌。看著她卸下了美丽的装扮,为了他而情愿放弃大小姐的姿态,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不值得……不值得的,你为什麽不懂?」想到她默默为他做的每一件事,他心疼,更心怜,他只是个有残疾的平凡男子,何幸得她如此青睐?   她凝视著他,穿过那被反白成银色的面纱,好深好深。   「值得的。」她轻声地说著:「只要你肯听我说,不要逃走,我做什麽都是值得的。」身体热起来,她抿了抿唇,感觉心脏就要跳出胸腔--   「尉迟昭,其实我--」   「不要说。」他很快地出声制止,在所有可能之前先毁灭一切妄想。他的理智和感情在挣扎,撕扯著他不能再沉静的思潮。「别说。你……你回去吧,离开这里,不要再来找我……我……我……」简单的话语,他却说得破碎。   望著她伤心的神情,他说不出口。   他们不配,不配啊!   她总有一天会瞧见他的样子,难道非要等她嫌恶他无法见人的容貌才能休止吗?到了那时,所造成的伤害,他们两个都不能承受,他怎能为一己之私,留她在身边?   他怎麽能?   像是被紧紧地掐住了脖子,窒息感让他不能思考,他突然气恼自己冲动地来找她,转过身,他跨出了步伐。   他应该走,走离她,走离她能看到的地方,走得远远的,或许,她就可以懂,懂他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地--   「你又要逃避吗?」她清脆的娇嫩嗓音从身後传来,拉住了他又欲远离的身形。在风扬起的刹那,只听她更放大声音地问著他:「你宁愿逃避,也不肯回过头来让我喜欢你吗?」   身旁的气流旋飞不止,尉迟昭整个人僵住了。   瞅著他的背影,她的语音在抖:「我为了不要想起你,努力练武、努力习文,再无聊就缠著厨娘要她教我煮菜,我每天每天都好忙好忙的,我做好多事,让自己没有空想念,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了啊!」眼泪不小心掉下来,她赶紧擦去。「不管我有多累,闭上眼睛睡觉前,一定都是会先看到你,想你在做什麽事,想你是想著我还是忘了我……我没办法、没办法呀!」   他不动、不语。她的话刺疼了他、拧痛了他,在他最心底的角落,淌下斑驳的血液。   她什麽也不想,只求他能了解,更深深切切,「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给我点信心,也给你自己一点,相信我……相信我说的话,我会证明给你看,只要你别一直背对著我、避著我……不要管其他人,不要其它理由,只要看著我就好……」   她的声音由远而近,停在他身旁,轻扯著他的衣袖。「尉迟昭……我……我没办法……就是只想著你……」她的面颊像是要烧起来了,烙铁般地红,印烫在他胸腔里。   尉迟昭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他始终无语,脚步再也跨不出去。他告诉自己,只要离开,那麽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但是--   脑海中浮现孤单的小小身影,那是两人数月前分手的记忆。   他知道她会哭,他知道她有多难受,可是他却仍残忍地留下她一人,连一句话都没有……   因为,他若是一开口,即使情感细如纤丝,也还是藏不住……   他所做的,是他认为最好的方式,但她,如今为什麽又出现在他面前,为什麽又……哭了呢?   他错了吗?这不是为她好吗?   该怎麽做,他真的不晓得,他原以为一生就是这样过了,可是却多了个人占住了他的思绪。他回得去吗?他还能做回以前那个无欲无求的尉迟昭吗?   颊边的汗意滑下,他明白自己始终走不出封闭的心防,他不怪任何人,只怨自己没有勇气……没有勇气……   一只雪白的手在他面前抬起,他心一惊,下意识偏过头回避。   「别躲。」她好柔好柔地说著,站在他身前,直在地凝望他。「不要躲,好吗?」她重复道,更柔。   尉迟昭所有的纤细思维已经一片空白了。他知道她想做什麽,他可以跑走,也可以伸出手阻止,但他,却只是深沉地喘息著。   「……你会後悔。」後悔喜欢上他,後悔她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   闻言,淡淡地,她笑出了一点点的声音。   「不会的。」她笑眯了眸,将手举得高高的,先拉开了他下颚的系绳,接著,很慢很慢地,掀开了他的笠帽。   拿掉了彼此间若即若离的朦胧白纱,破除了他们自始至终存在的有形隔阂。   那一瞬间,他们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我不後悔。」她望著他,笑意未曾稍减。   银白色的皎洁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左边脸上皮肤颜色较其它部分来得深,从额前延伸到鼻梁,一直到左半颊,呈现暗暗的红色;而那一片红肤上,错综复杂地遍布著许许多多扭曲丑陋的伤疤、凹凸皱挤的痕迹,甚至连他的眼睑都划过,令人怵目惊心。   他的半边脸,是被毁容过的。   时间像是停止了,空气也不流动了。   尉迟昭始终不愿回过头,面对她可能会有的反应。   他僵直著背脊,等待她害怕的惊呼,然後从他身边逃走……但是,她终究还是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移动,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停留在他脸上的注视有多麽温柔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尉迟昭。」她的笑语清缓地响起,钻入了他不安的意识,给予他最强烈的撼动。「我是小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十,是排行第十的意思。」张开青葱玉指,她柔缓地数给他听。   像是咒语被解除了。   她看著他犹豫不决地将视线慢慢落在她身上,那一双她渴望已久的温眸总算愿意凝睇她,不再隔著任何东西,不用靠语气的波动辨别,她可以透过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讶异--   「我喜欢你,是真的,你相信了吗?」   她的笑眼里,有泪。 「没错,她是看过你的脸了。」三师兄挥起袍摆入座,微笑道:「不过你别问我,她说她之前就看过了,去问她吧。」他轻慢扇扇。   尉迟昭显然很惊讶。   她早就看过了?何时?他怎麽一点记忆也没?   昨晚,她那样目不转睛地看著他,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可能的反应,连顿一下都没有,所以,他才觉得,或许,这半个月在山上,她已经看过他很多次了……但没想到三师兄告诉他的事实更令他愕然。   她……的态度一直都没有变过……是什麽时候……   心脏缩了一下。   胸口像是胀满了什麽东西,暖暖的,渗入到他的意识里。   「她说一点都不重要。」   三师兄的话声又传来,尉迟昭微楞,抬眸,和他美丽又极富兴味的笑容对住。   「什麽时候看过你,她觉得不重要;你长得什麽样……也一样不重要。」摇了摇扇子,他朝尉迟昭暧昧地眨了眨眼,勾出一抹笑。「真是个有趣的姑娘,不是吗?」   他的语气颇具深意,尉迟昭微红了颊,只用持平温和的语调回道:   「是吧。」   步出三师兄的房,他眯眼瞧著云上的日阳,整颗心,反反覆覆地都是她的身影和笑语。   真怪啊,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副心思,怎地才数四月,便有如此大的不同?   慢慢地,踏著地上被拉长的影子走著,他感觉自己好像轻松许多。   是……因为她……   昨夜她真心坦露的话语浮现在他胸怀里,激起了数不尽的涟漪,就算他想喊停,也停不下来了。   她那麽真诚地表达著她内心的一切,他,是否该正视,不要再偏过头忽略?   毕竟,即使看过了他的容貌,她都明白地站在他眼前告诉他、真的不在意啊   跟她相比,他的担忧,多馀得可笑,他的勇气更是没有她的强韧,所以总让她追得如此辛苦……   他从未有这麽复杂的思绪,可是又好像一夜之间被掏空了,缠住他思考的绳索都不见了,只剩下她……   也只有她。   「尉迟昭!」   远远地,容湛语唤著他的名,宛若唤过了千百次那般熟悉。   让他感觉两人好贴近。   他转过身,就见她依然一身粗布衣裳,衣摆被她撩抓在手上,衣服里好像有什麽红红的东西。   她朝他跑近,在阳光下,笑得那麽开心,一点点杂质也没有,彷佛有什麽世上最愉快的事情降临在她身上。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放柔。   「尉迟昭!你看,你们後山好多好多花呢,好漂亮呀!」   在到他身前时,她跑得过猛,不小心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整个人往地上贴去,她合紧眼,怀里的东西飞散了,然後感觉自己落入一副温热的胸膛。   「小心。」   他低柔的声音伴随著她撒出的满天花雨降下,她睁眸,有些喘,在好闻乾净的男子气息里和纷飞的花瓣中找到了他的眼睛,几乎是同时,她娇嫩的红唇绽出一抹比花朵还美的微笑。   「秋天的海棠花开得好漂亮,我想让你看,又不忍心动手摘,就捡了地上乾净的落瓣。」花瓣飘啊飘的,绕在他们两人四周,她笑望他。「可是,我好笨,都撒了一地。」她伸手抓住一片花瓣,让他瞧瞧那美丽的粉红。   尉迟昭凝视著她。本来,他都会下意识地回避视线,可现在,却移不开了。   她看过了他被毁容的脸,所以,他现在将斗笠面纱取下了。   因为没必要,再遮,只是显得自己无谓的刻意分界罢了。   现在的她,仍是没有变。   即使是在这麽明亮的地方看到他,她的眼瞳仍是澄澈,无丝毫排斥。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嫌弃他脸上的疤。   一点都不。   「你不笨。是跑太快了。」他抬起手,将她发上的一片花瓣取下,微微一笑,出自真心的。然後,把她倚在他怀里的身子扶正。   他一向是个守礼的男子,就算他刚才真有涌起将她轻轻拥抱的想望,也还是君子地不欲侵犯。   她喜欢他,并不代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容湛语皱了皱脸,像是无骨一样,又倒回他身上。   「借我靠一下,我大概扭到脚了……」她咬著唇,表情有些疼,她没说谎,是真的有扭到,但是……还是可以站就是了。啊,他身上真的有种清香……好好闻喔。   尉迟昭果然不再在意她的身躯有多柔软,忙道:「扭伤了吗?我带你去给二师兄看看……」   「不不!」她摇著手,很成熟地说:「这点小伤,还要劳动你二师兄,太麻烦了……你抱我回房去,我有跌打药,自己揉揉就好了。」   他不放心,「你真……」   「快点嘛!」不待他动作,也不容他拒绝,她细瘦的手臂一举,环上了他的颈子。她没说谎,真的没说谎……真的喔……   尉迟昭虽觉得不恰当,但碍於她行动不便,还是将她打横抱起。   啊……他抱她了,抱她了呢!   她心跳好猛,像是要跳上天了。自从发现自己有一些些喜欢上他後,也不知为什麽,她就好想多碰触他,现在她对他的喜欢好多好多,多到数不清了,她就更想碰他了……   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她现在是穿男装,就不是「男女」了……而且,要是不好好把握住机会,根本就摸不著他啊……就让她……耍赖一下,一下就好……   悄悄地把脸埋进他胸前,她听到好大声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你很痛吗?」他柔声问道。为什麽抓著他衣服的手在颤?   「呃,啊?还好……没有你想得那麽痛。」她满脸通红,虽然是她主动亲近,但毕竟她还未出阁,对方又是心上人,让她一时竟害羞起来。   都是……因为他的身体太暖太香了……   她突然好希望这一小段路变长,长到走不完,长到他会这样一直抱著她。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   昨天,她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勇气,他虽没有回答她什麽,但是,他的态度却变得不一样了……瞧,他现在愿意让她近身了呢……   她可不可以有一些些奢望?只要像这样拉近一些些就好,她很容易满足的。   尉迟昭抱她回了厢房,放她坐在床上,两人独处一室,为避嫌,便没有关门。   容湛语在心底叹息他死脑筋,不过又矛盾地偏爱他这种正直。   「药呢?」他轻语。   「啊……」她还以为自己应该是习惯了才对呀,怎麽……口水差点流下来。她赶紧低头,免得被他见到她的痴呆样。「在、在那里,蓝色的瓶子!」随手往柜上一指,她偷捏了自己一把。   尉迟昭取来药,迟疑了下,将药瓶给她。「你自己可以吗?」   她傻望著他那双温柔的眼眸,又失神了。   他的左半边脸有好多旧疤,但是,她却看不到那一条条划过他颊上的痕迹,只沉溺在他温雅的表情里……她一开始就知道了,纵使她起先看不清他的面容,纵使她头一次在大白天以这麽近的距离和他对视,她也知道。   知道他这一双黑色的眸瞳会是多麽、多麽地温柔。   像水、像云、像暖风……比她看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吸引人……   「小十?」   「啊!」她清醒,很快地回神。「我行,我行的!我自己来就--」倏地,她话声停了,睁大了眼,紧紧地瞅著他。「你:!你刚才……叫我什麽?」   不是作梦……不是错觉……真的不是……她有听到!   「小十……我的衣服都皱了呢。」他淡淡笑著。   容湛语没有去理会自己老是下意识扯著他衣服的举动,只是差点跳了起来!   「你叫我小十,你叫我小十了!」她激动极了,抓著他不放,笑得好愉快,眼眶却有些泛红。「我听到了,你不可以再赖再反悔,我听到了!」她勾著他的脖 子,拥抱住他,感受那曾经差一点就失去的温暖。   「嗯。」他微热了脸应著。体会著她激荡的情绪,心头一阵酸涩,温柔地拉开她的手,用袍袖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水痕。「是我不好,别哭。」他轻轻叹息。   「我才不好!我骗了你……是我有错在先,对不--」   她的话被他摆放在唇上的长指截断。   「你别说。」他敛眉,思量许久,才缓缓抬起眼对著她。「这次换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吗?」见她张著大眼睛拼命点头,他微笑。   拉过一张椅子,他坐在她面前,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开口:「你曾问过我,身子骨不好的事,还记得我怎麽回答的?我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很久,久到我应该要忘却忘不了……」   容湛语察觉到他有些异样的神色,心中一忧,又抓著他不放了。   尉迟昭睇著她揪住出口己的衣服,他浅浅地笑,这次没动手拨开。   「我七岁时被师父捡回来的,其实……我有一对父母,只是……只是他们不能要我。」瞅见她担忧的眸,他的唇瓣轻柔地开启:「你看到了,我脸上有一块胎记,是生来就跟著我的,算命师说这是表示祸害会降临,我娘本来不信,可是,我七岁那年,村子里有了旱灾,闹起饥荒,於是……大家也就这样认为了。」小村庄,迷信总是口耳相传。   她好惊讶!他……居然主动跟她讲他的过往?可是怎麽好像……她简直不敢相信他刚才说的话。   「那是天灾啊!跟你有什麽关系?何况你那时都已经七岁了,要发生早就发生了,怎能把灾祸的原因赖在你身上呢!」荒谬、荒谬!   尉迟昭淡柔一笑。「那时候,真的饿死很多人,大家慌了,认为是因为我年岁越大,祸害会来得更大,所以就想拿我祭天……我爹娘被逼,为了保我,便用刀想把我的胎记刨除……这块红肤消失,就没有祸害了。」   他顿了下,唇边的淡笑有些无奈。「可是,这是天生的,我的一部分,改不了--」   他在流汗,即使他努力地想要平稳地诉说这一段可怕的往事,他手中握紧的湿汗还是穿破了表面的假象。   容湛语伸出手,轻抚他那伤痕累累的半边颊,这些伤,不只是在脸上,也在心上。   他剧烈地颤了下,但终究没有转开头。   她屏著气息,怕自己太冲动、太快,但他的反应却给了她鼓励。   「很痛吗?」她软软的滑嫩掌心缓慢地在他脸上移动,摸著一道道他的伤痛过往、她的不舍心疼。「一定很痛吧。」她没办法想像,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居然得面对亲生父母对自己刀刃相向。   冰凉的薄刀一遍又一遍地把他脸上的皮肤翻起来,痛到最後,他的神智都恍惚了,只听到娘在哭、爹也在哭,他被捉住脖子不能动,温热的液体从耳边流下来,他的视线里都是红雾,他们的表情好像都有点不正常了……   尉迟昭看著她,那一夜惨痛的记忆,不知为何,好似有些淡了。   明明,他做了长达好几年的恶梦,想忘也忘不了,但现在……再想起,没有惊骇,已能平心静气。   「不痛,已经不痛了。」他的目光锁著她含泪的眸,慢慢地说道。「我爹娘虽然也觉得我是个不祥的孩子,但还是希望我能活……这样,已经很够了。他们让我逃,叫我连夜逃走,我知道,他们只能帮我到此了。」   她的泪水滑下来,他接住,融在手中。   「我脸上的伤未愈,也没体力,不知道跑了多久,昏倒在山上,然後就是师父路过救了我。」   「幸好你有被救,不然,我不就遇不到你了吗?」她打趣地说,可是眼帘却有些湿湿的。   他脸红地笑。「那晚,我差点死去,是师父倾尽全力救我,才得以存活。因为这样,所以我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时常生病。」   後来师父传他内功,一方面调理弱骨,一方面练武强身,十几年来,他只专注内息循环,久而久之,内力便较为精纯,外功则差强人意。   发现她也在流汗,他略略犹豫,微叹息,终究是轻握住了她的小手,柔声道:「我……醒来後,完全不愿与人接触,都是师兄们主动,不嫌弃我,花了好几年,我才慢慢地愿意说话,才有表情。」   这些是他从师兄那边听来的,那一段很封闭的日子,他并不太记得,感觉很像有著意识,却是沉睡在自己的空间里。   其实,现在也是他头一回说这麽多话。是准备敞开心胸,也是对她无悔的感情作回应。   「可是,那也仅止於你的师兄,对不对?」她也握紧他修长的手指。   「对。」他突然觉得她越来越靠近,她身上的馨香一直弥漫在空气中,影响到他的呼吸,还是有些不习惯。稍稍坐直身,他拉开她紧迫盯人的凝视方式。「除了师门里的人,我很少下山,很少跟人认识。师门里的人是家人,好多年的相处,我慢慢接受。而你……」   「那我也跟著你十几年!」她赶快大声地宣告。「不只十几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我都跟,跟到你也能接受我是家人!」怕他不相信,她站起身增加说服力,却没站稳,正面往他身上扑倒。   「小心。」他接住她温软的少女身躯,脸颊好热。「不是才扭伤脚?」他缓语,心中却震荡不已。   是因为刚才那一席话,那一席像是私订终身的话。   有好机会,她当然不愿放手了。搂著他的颈子,把脸埋进他肩窝中,呼吸著他的气息,想赖在他怀里一辈子。她闷声道:   「跟你一百年,好不好?」她像是被烫著了,气息乱得吓人,心跳声大如擂鼓,手又开始在抖了。   尉迟昭正想拉出两人的距离,听她这麽一讲,动作停在半空中。   她吐气如兰,萦绕在他颈项边,让他有些心神荡漾,他几乎不曾感受过这麽贴近的体温,只有她……   「不要有其它理由,不要任何藉口,你只要想你对我有什麽感觉……你知道吗?咱们两个逃命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的脸,可是却又好像没看到。」她声音更小了,也抖得更厉害了。   尉迟昭轻楞,虽不太明白什麽意思,还是静静地听她说著。   「我明明就瞧见你脸上的疤了,但是我那时候却只想著:你不能死、不能死,我急著找药救你,然後,你醒了,我看著你的眼睛,知道了。」她让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同步。「知道你的长相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在乎的是你,不是你的样貌,即使那时看到你脸上的疤,也好像没看到一样。」他……会懂吗?懂吗?   尉迟昭深受感动,他眼角有些酸意。闭上眼,回忆著她所带给他的每一次震撼。   这世上再没第二个小十了。   不会再有一个曾看到他的容貌,却又好像没看到的小十。   他不能再推开她了,因为他知道她会一直追上来。   她都能如此真诚无惧,他还有什麽好担心的?   有困难,就要去面对,她也会陪著他的……有一百年啊。   一直以来,他只知道亲情,可是现在,他知道了另一种明显不一样的情。   他可以学的,因为她会一点一点地教他。   缓缓地,他启眸,笑了。   「好。」他放下手,任她撒娇地抱著,不再划出隔线。「一百年,不弃,不离。」他的声音,好柔。   她只是抱得更紧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没有空隙。   「你……又害我……站不住了。」她的嗓子怪异,且不成调。   他没再说话,脸上始终有著微笑,让她埋在自己的颈间,好小声地,好像在笑,又在哭。   秋末的早晨,有阳光,风也好凉呢。   「呜……十妹啊,你也终於如愿了,可是……」姑娘家怎能抱男人抱那麽紧?窗外一颗头在晃动,七少趴在窗边,低低泣诉。   「你们家的人都有偷窥的恶习吗?」三师兄无预警地在他身後冒出,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嘘!」七少示意他小声点,别打扰到房内的人。拉著他一起蹲下,见他用扇柄打开他的手,又只好站起来。「我、我担心嘛!不过你那个小师弟……」望一眼那大开的门扉,他咕哝道:「还直一是守礼教,反而是我家小妹在吃他豆腐了。」啊啊,要是被爹知道,会揍扁他出气的。   「你也知道!」三师兄瞪他一眼。这麽明显的事实,到现在才看出来!   七少又往里面看了会儿,沉吟了下道:「其实你小师弟的脸、呜啊!」   一柄扇直刺他咽喉,还好他问得快,不然铁定被戳中呕吐。   「你干嘛!?」他压低声恼道。   「你最好不要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三师兄阴森地眯起眸,俊美邪魅的脸上正经得教人头皮发麻。   「我哪知道你什麽想听、什麽又不想听!」无理取闹!不过他还是急著解释:「我只是想说,你小师弟的脸根本没有我想像的恐怖,我大江南北走那麽多地方,背上长怪驼的、脸上有肉瘤的,我看得多了!你小师弟还算美的!」这是真心话。   「喔。」三师兄挑眉。虽然他比喻得很奇怪,不过,他大致能懂他的意思。「所以你是说,你跟你妹子一样,一点也不在乎你这个未来妹夫的容貌了?」这麽简单的话,拐那麽多弯!   「是啦!咱们家都是武人嘛!应该是不会计较太多……而且咱们可都很疼小妹的……」他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只要他也疼小妹,小妹喜欢,我是没意见的……咱们快变成姻亲了,也是亲戚,你就不能对我友善点?」他突然想到,便转了话题。   「亲戚?」三师兄美美的面皮歪了一下。「谁跟你是亲戚?」也太会攀关系了吧。   「咦?可我已经把你当好兄弟了啊!」他不自觉地放大音量。「喂喂!你要走去哪里啊?好兄弟!」他呼唤著三师兄离去的冷淡背影。   「七哥!」容湛语红扑扑的脸蛋突然从窗口出现,又把他吓了第二次。   呜哇!回家要去收收惊。   「十妹……我没偷看、没偷看,不不……我……」七少冷汗涔涔。   她没理他的语无伦次,只笑道:「七哥,咱们回家吧。」   「咦?」他傻眼。   「我说,咱们回家,绕远一点的路,好不好?」她笑得更灿烂。   绕……远一点?   「啊?」 ☆★☆   什麽绕远一点!   根本就是绕了好远好远!   一路上赏景赏花又赏鸟,老牛拖车似,两三天的路程走了快半个月……早知道这样,出发前就别先写家书告知了!   他完了!死定了!爹会说他办事不力,活生生地剥他一层皮下来。   七少很哀愁地跳下马车,抬头望著自家镖局的匾额,背脊一阵冻寒,脑子转了转,他彷佛瞧见生机。   啊,拿挡箭牌来挡就好了啊!   跑到马车後,他唤道:「十妹,到家了,快点下来!」   「知道了。」   帘子後传来娇嫩的笑语,只见修长的男性手指替她掀了门,让她露出一张娇美的脸蛋来。   「急什麽呢,」容湛语嘟嘴道:「坐了这麽久的马车,颠得我有点头昏呢。」她一身简单轻便的衣装,长发也只扎了个辫子。小脚一跨,正想下去,听到身旁男子的轻笑声,她脸一红。「我跟你说过了……从小到大,我就只有九个哥哥和那唯一的爹,还有不会计较这种事的姑姑,所以……」动作比较不像姑娘嘛。   「我知道。」这麽久的相处,他怎会看不出来?男子温柔地轻语,一旁连忙抓著马车上的木柱-险些腿软地站不稳。   男子下了车,他头上戴著覆有面纱的斗笠。微微侧首,他朝容湛语伸出手,微笑道:「小心点。」   「谢谢。」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中,她脸红红的,让他搀扶而下。   七少有些受不了两人的含情脉脉,只催促道:「先走吧,你们两个先进去。」   容湛语狐疑地望他一眼,「七哥,你有点奇怪。」   「啊?有吗?」他紧张地陪笑,「我是想,爹一定很念著你嘛!」   「是这样吗?七哥,我好像看到你有写信……」   「欸欸,那是、那是在报平安嘛!」他满头汗。   「只有报平安吗?你该不会--」   「会?会什麽?」他好心虚。「十妹,你想太多了。」   容湛语眯起眼,看得他全身都被汗湿透了,最後才决定不理会他。   昂著首,她看向身旁戴著斗笠的高瘦男子。「昭哥,等下会有很多人……你如果不喜欢,那我--」   尉迟昭低头,让她能从面纱下看见他淡扬柔和笑意的唇。   「这里是你生长的地方,我很期待。」轻轻地,他说出更挚的心里话。   容湛语凝望著他,然後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嗯!」她握紧他的手,重重地点著头。「咱们一起进去!」   尉迟昭任她牵著,对於她这种爱抓著他的举止已经十分习惯。   甚至……贪恋。   他微微笑著,和她一同走上石阶。   还没跨进门,门仆一看到她,先是张著大眼,然後揉了揉,确定不是眼花,捏了捏脸皮,发现会痛,才俊呆呆地像是看著救星般喃道:   「小、小姐?」   容湛语顺手就敲了下他头,「你又作白日梦了啊,阿正?」   阿正摸著被她打的地方,如梦初醒。「小姐!小姐!真的是小姐啊!」他跳起来,往内厅跑,边跑还边喊著:「小姐啊!小姐回来啦!他们不用再被迁怒的主子欺负虐待啦!   接著,就像是空谷回音似的,一颗颗头随著惊讶声不停地冒出来--   「什麽?十妹回来了?」   「你总算到家了。」   「十妹?在哪里?」   「十妹,你可真会跑。」   「咦?你旁边那个男人……」   七嘴八舌、叨叨絮絮,一群人聚在大厅,或坐或站,悠闲喝茶的,好奇打量的,热络微笑的,算一算,共有九名男子。   容湛语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另一道吼声就杀到--   「十儿!」一个中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一见到她,老泪马上盈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之前的那桩糊涂婚事让他险些把女儿推到火坑,所以他现在重话也不敢讲一声。眼角越过尉迟昭,直接瞥向那想偷溜的七儿子。「老七!你搞什麽!这麽晚才让十儿回来!」他怒吼。   罪魁祸首站在那里,为什麽只骂他啊?七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关我什麽事?是十妹她--」   「你少把责任推给你十妹!」   「我哪有!」他好想哭啊,爹直一是太偏心了!   「老七,你不是写信说十妹会带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吗?」一名坐在椅上的男子好整以暇地端著茶杯浅啜,唇边有著不怀好意的笑。   七少频频摇手挤眉兼用嘴型暗示,没想到手足还是无情地陷他於不义!   「七哥!」容湛语马上瞪著他,一副被背叛的表情。「你不是答应我不要先讲了吗!」这样她会不好意思啊!   「男人!?」容老爹跟著发难。「什麽男人?老七,你给我的信里为什麽没有写?」原来有两封信!   「就十妹喜欢的男人嘛。」有人凉凉地插了一句。   「什麽!?」容老爹狮吼,总舵主该把持的沉稳威严一丝都不剩。「在哪里!?」他伸长脖子往门外张望。   「在你面前。」另一个儿子好心提醒。   容老爹彷佛直到现在才察觉到容湛语身旁有个人,他盯著尉迟昭的面纱半晌,随後转头朝已经躲到内室里的七儿子大喊:   「为什麽他要遮著脸!」   七少翻了个大白眼。「你不会直接问他!」   「哼!」容老爹啐一声,又重新打量起始终安静无声的尉迟昭。   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突然,他发现他女儿的小手,他这个爹从她十二岁过後就再也没摸过的小手,居然牵著这个陌生男人!   青天霹雳、青天霹雳啊!她还没出嫁啊!虽然他之前跟玉泉庄谈婚事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但是那姓玉的王八羔子却想害死他女儿,他听到的时候多害怕!   还是家里好,所以他决定把最最怜爱的小女儿再藏一阵子的啊!   怎麽现在又冒出个程咬金?   容老爹正卷起袖子想一掌劈开此人的恶狼行径,就先被一旁的容湛语打断--   「爹,就是他救了我。」她娇软的语调有著安抚和恳求,容老爹一愣,动作就停了。「他是我爹。」   仰头对上尉迟昭,她用力地握了下他的手,然後放开,朝著他绽出鼓励的笑。   「十儿,他--」   「爹。」她向容老爹眨了眨眼,示意他等会儿。   只见一直静静站立的尉迟昭缓缓地抬起双手,动作似乎有些不习惯地,将头上的笠帽取下。   慢慢地抬眸,他看著每一个在注视他的人,心跳有点快,他拿著斗笠的长指也略微僵硬,感觉身上的袍子被轻扯了下,他垂眼,顺著那白瓷般的玉手,望进她的灿瞳。   不要紧的,她陪著他。她的眼里,这样写著。   优美的唇线有著淡淡的弧度,他深吸了口气,抬起眸,正视满屋子的人,用他一贯的温文轻声道:   「在下复姓尉迟,单名一个昭。」   寂静,连蚊子拍翅仿佛都可听闻。   厅堂中,每个人都张大了眼,只觉得身上好像有哪里……软掉?直到茶碗掉到地上破碎的声音响起,大家才回了神。   「哎呀,茶杯太烫。」刚才坐在椅上喝茶的男子歉疚地笑。忍不住甩了甩手,他摸著自己的腕骨,奇怪地审视。   「我、我是不是病了?脚好软-站不住!」有一个人惊恐地出声。   「咦?我也是!」另一个震愕地点头附和。   「该不会是你们两个传染给我的?」家族怪病?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微微心惊地交换感想,然後一致朝尉迟昭站立的地方看去。   容老爹更是险些坐倒在地。   「你……咳!」糟糕!喉咙怎麽哑了?他顺顺气,试图压低声音,却走了调:「你、你这小子是唱曲的吗?」不然讲话怎麽有点……让人觉得怪怪的?   噗!身後传来笑声,容老爹马上狠瞪那九个兔崽子一眼。   尉迟昭微楞。他们……不好奇他脸上的疤吗?   一个念头问进他脑海,他轻「呀」了一声,望向蹲在内室门口的七少。   七少瞧他看著自己,抓了下头,腼腆地笑笑。   尉迟昭温柔的眸里有著谢意,他知道,七少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写信,而是让他的兄弟们事先有了认知,才不会用较奇异且惊讶的眼光注视他。   而小十的爹,则是见广世面数十载的江湖人,自是更不在意了。   三师兄说的没错,世上人百百种,心百百颗,想法,不会相同。   他轻笑,看了小十的父亲和兄长,逐渐了解她这有些特别的性子为何而来了。   「在下只是区区一介平凡武人。」他柔和解释。   容老爹却背脊发麻,浑身不对劲,「你……你……」他对著尉迟昭挤不出话,只得猛地偏过脸大叫:「老七!这小子的嗓子是怎麽回事!?」涂了软骨散吗?   「你干啥一直问我?」人就杵在他眼前,不会自己去问?很烦地!「他本来就那样啦!」   「你又顶嘴?你为什麽写两封信故意瞒著我?又拖了这麽久才回来,还让十儿认识了奇怪的人,我还没找你算帐!」容老爹担心在自己女儿面前变软脚虾,只好转移目标找垫背迁怒。   身形一动,几个如疾风的跨步上前,便要逮七少,七少紧急滑溜地一晃,往厅中央闪去。   「你还躲!?」不肖啊!都是一群不肖子!   「谁要你先动手!那个男人十妹之前就认识了啦!」七少疲於解说,情急之下,大掌一张,抓著旁边坐得好好的男人,往容老爹的方向一塞--   「哎呀!爹,是我!」男子被擒住脖子,舌头吐出来。「七哥,你干嘛害我!」   「对不起啦!老八!」七少才道完歉,就看到容老爹丢下老八追上他,他踩上茶几借力一蹬,跳上屋梁又险险逃过。   「啊!爹,你打到我了。」第二个倒楣鬼哀嚎。   「少罗嗦!」容老爹深知自己七儿子轻功最佳,也最会窜逃,他运气在掌,不顾左右,就朝梁柱一击!「给我下来!」他斥喝。   七少及时跃下地,木柱却被掌风无情地震裂,碎肩四飞,掉在大家头上。   一时间,躲的躲,笑的笑,骂的骂,乱成一大团。   容湛语简直看不下去,她悄悄拉著尉迟昭,避开这边丢脸的吵吵闹闹。   走到长廊外,物体撞击声又传来,她面红耳赤地瞅著尉迟昭,鼓起勇气问道:「你……你觉得我家的人怎麽样?」   好糟……以前还不觉得,可是现在……她小心翼翼地盯著他脸上的表情。   他会不会被吓到?   尉迟昭轻轻地侧首,思量了下,才笑道:「很热闹,感情很好。」   「咦?」这样叫做感情好啊?她睁大眼。   像是要附和她似的,「啪地」一声,有一个人被打出窗外,摔在地上吃了灰,很快地又跳起来,冲了进去。   她难堪地撇过脸,这种常常上演的戏码,如今只觉得实在丢人。   「你听我说,他们其实不是这样的,只是亲人之间嘛!难免不拘小节了点,动作粗鲁了点,不顾那麽多了点……」   尉迟昭微微一笑,化解她的尴尬。   「很高兴。」他睇著她,眼神放柔。「我很高兴能看到你的家人,体验你的生活,呼吸这里的空气。」   容湛语凝视著他,心头有著如冬阳的暖意。她扯著他袖子,向他摆摆手。   「你蹲下来点。」她红著脸。   尉迟昭不疑有他,弯低了身子,看她靠近自己……   「小……」他名字还没叫出来,就感觉她湿润柔软的红唇印上了他的颊。   热热的,烫烫的,有著温度。   尉迟昭讶异地愕住,随即面上一阵燥热,尚未站直,就又被她扑个满怀。   容湛语搂紧他结实的腰,将火红的脸埋在他又暖又香的胸前,笑出了声:   「你的清白真的没剩了,也逃不掉了,就勉为其难接受这种吵翻夭的家人吧。」她小巧的下巴顶著他的胸,双颊艳红,笑眯了眸。「你以前有你的师父师兄,现在则多了我,还有我九个哥哥和爹,加上姑姑和杨伯……很多很多家人!」她伸手摸著他的疤痕,已经没有避讳。   她想填补他的伤痛和他的缺憾,是吗?尉迟昭深瞅著她,略湿的眸底,藏有柔情。   「嗯。」他柔柔地笑,也道:「很多很多。」虽然,他失去了些东西,但,其实,他可以得到的更多啊。   「谢谢。」他深深地,这样说著。   如果不是她,他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其它更值得深思的事;如果不是她,他走不出封闭的世界,只能在同样的地方打转;如果不是她-他不会有这麽多深刻的感动。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   他不会知道恋上一个人,是怎麽样美丽的美好感觉。   「不用谢,把你自己赔给我就好了。」她笑语,享受他的温柔。   他轻轻笑,半敛眼睑,微垂首,在她耳边柔声说了句话。   她呆了下,不过很快地,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抱住他。   「我也是!我最喜欢你了!」   笑声,回荡一遍又一遍,绕过她美丽满足的神情,绕过他略红发烫的耳根,给予满满的喜悦。   还有……   在女儿一句「他的清白被我毁了」之下,容老爹瞠目结舌,差点昏死,却也定下了他们俩的婚事。   其馀九个兄长,全部寄予这可怜的未来妹夫同情的、叹息……呃,是祝福。   不过显然,他们这个纯情又君子的疤面妹夫还不晓得,十妹好像偷看过他入浴的事情。   再一次给予他最深最诚心的同……祝福。   後园内,两条身影踩著枯叶站立。   「拿回来了吗?」低沉的女声问道。   「是的,在这里。」白胡子老人驼著背呈上手中锦囊。   身著黑袍的女子微微一笑接过,修长的手指抚了抚那有些旧的锦囊,有那麽一瞬间,好似失神般地,她刚毅的面部线条彷佛柔软了下来。   仅仅只有一刹,快到几乎没人能看得出来。   再抬眸,她的表情一如平常,只侧首问向身旁的杨伯:   「他呢?」   杨伯马上会意。「总舵主派人去玉泉庄进行处理後,他的身分被揭穿,目前下落不明。」   「这样啊……」她捏著的锦囊,皱了。   杨伯看了她一眼,轻声提醒:「分舵主,再过两日,就初五了。」   「哎呀呀……时间可过得真快。」她的凤眼微眯。   「八年了,您……」   「杨伯,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件好事,所以,我想开开心心地喝杯喜酒,你不反对吧?」她转移话题,也暗示。   杨伯白眉一敛,顺著有礼道:「这当然,如果……您真能开心。」   她一顿,随後勾出个颇具深意的笑。   「你在我身边,就只练会了耍嘴皮吗?」   「岂敢。」他躬身回应。   她不再答话,只负手在後,抬头望著枯黄的枝叶。   八年啊……她还有多少个八年?   风起,叶落,深秋,有著冷意。 小说下载尽在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